第六輯 活著的滋味 最後的滋味是無奈

讀幾米的圖和文,心中不時會有莫名的感動。他的圖像一個個童年的夢境,他的文是夢醒了的惆悵的回味。他用筆淡淡的,不誇張,不渲染,卻因此而更有味。我們人人都領略過某些非常單純的人生滋味,可是在都市的喧囂中無暇去細品,只好聽其流失,現在幾米替我們把這些我們其實也很珍惜的小感覺找了回來,叫我們怎麼不感動。

幾米有一本書題為《照相本子》。他自己說:照相多半是歡樂的留影,少有人在哀痛時拍照。譬如說,有生日同歡照,孤單一人過生日的冷清卻照不下來,有結婚照,但少有人拍離婚照。我的印象是,幾米作品是要糾正這種不真實,照出歡樂背後的哀傷,也給哀傷留影。他的多數作品的確透著一種哀愁的情調,不過他並不沉溺其中,而我們也並不感到壓抑。原因也許在於,他雖然哀人生的種種缺陷,但又知道這是人生可愛之不可缺少的一面,對之產生了和解的心情。於是我們看到,那個獨自吹生日蛋糕上的蠟燭的小女孩仍然面露笑容,因為她從幼稚的許願中得到了安慰:「以後你們的生日也都沒有人記得。」那一對並不真正快樂的新人裝出快樂的樣子拍婚照,因為他們明白「大家一起快樂的時光真的不多了」。

人生有千百種滋味,品嘗到最後,都只留下了一種滋味,就是無奈。生命中的一切花朵都會凋謝,一切凋謝都不可挽回,對此我們只好接受。幾米很懂得無奈的滋味。在海灘上,那個小姑娘的游泳衣還沒有碰到水,風就把她的草帽吹跑了。她望著那頂粉紅色帽子隨著海浪愈漂愈遠,彷彿聽到它在呼救,卻終究沒能做什麼。很久後她才知道,那只是無奈人生的小小開始罷了。長大以後,我們將一次次重溫這個眼睜睜望著草帽漂走而無能為力的經驗。身在人生這場遊戲之中,幾米問:「可以重來一遍嗎?可以賴皮或中途退出嗎?一定要加入嗎?」答案是清楚的:即使我們不喜歡了,我們仍舊只好玩下去,因為惟有死才能使我們退出遊戲。我們不得不把人生的一切缺憾隨同人生一起接受下來,認識到了這一點,我們心中就會產生一種坦然。無奈本身包含不甘心的成分,可是,當我們甘心於不甘心,坦然於無奈,對無能為力的事情學會了無所謂,無奈就成了一種境界。「天上的雲,飛過的野雁,隨它去吧。錯過的機會,心傷的過往,隨它去吧。」Let it be!Let it be!幾米唱起了無奈的逍遙曲。

我注意到,對人生的無奈境遇,幾米常涉及三種,便是流逝、錯過和迷途。流逝的是時間,而隨時間一起流逝的是人生最珍貴的珍寶——童年和愛情。童年遺失的小布偶在我的夢裡哭泣,告訴我她覺得冷,但我無法救她。愛情之花枯萎了,分手的時刻,那些怨恨、委屈和無盡的爭執也突然都消失了,只有海風不斷地吹啊吹。和流逝一樣,錯過也是始終伴隨著我們的命運。小時候,我們不斷地迷路、搭錯車,到達時遊樂場已經關門了。長大了,我們還要繼續錯過,「錯過了諾亞方舟,錯過了泰坦尼克號,錯過了一切的驚險與不驚險」。大雨中的屋檐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她看見他,他也看見她。她知道他在看她,他也知道她假裝不看他……他們都在等待雨停?然後離去?像所有的人一樣?」人生本來有太多的可能性,捨棄雖屬必然,仍令敏感的心靈感到震顫。在都市的隔膜中,錯過有了一種難堪的性質。隔牆而居的人,每天看著同樣的窗景,曾經逗過同一隻小貓,卻永是陌生人,這情形既平常又荒謬。迷途更多地是現代人的境遇。那個盲女誠然無休止地在地鐵里上上下下,徒勞地尋找著出口,可是,那些在地鐵口出出進進的蜂擁的人群難道就不盲嗎?他們只是似乎知道自己要去哪裡罷了,他們的沒頭腦的匆忙已經把整個世界變成了一個地鐵式的巨大迷宮。相比之下,盲女倒是唯一清醒的人,她用她那一雙超凡脫俗的盲眼洞察了世界的迷宮真相。《地下鐵》把里爾克的詩《盲女》全文錄在書末,這是意味深長的,盲女的確有權宣告:「那將眼睛如花朵般摘下的死亡,將無法企及我的雙眸……」

幾米的作品真的很有味,我們能從中讀出童趣、人情、詩意和哲理,能讀出人人感受過但又說不清道不明的人生滋味。對於都市人來說,這些滋味彷彿久違了,卻因此而更有了魅力。在此意義上,我把幾米的作品看作都市人的一種鄉愁。

2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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