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都市裡的外鄉人 重遊廬山散記

十年一瞬,重上廬山,碰巧又住蘆林飯店。和十年前一樣,每日黃昏,結伴繞蘆林湖散步,看夕陽沉入西邊峽谷。景物依舊,人事已非,不免觸景生情。十年前游山的情形,十年來處世的遭際,時時縈繞心頭。

於是我想,故地重遊乃是一件越出通常旅遊概念的行為。

一個旅遊者總是在向自己未曾到過的地方進發。對於他來說,地圖上一切地方均被劃歸到過和未到過兩大類,他的目標十分明確,便是填補空白。故地重遊則是一種返顧和重溫,重遊者往往不由自主地在故地尋找自己昔日的足跡,追憶逝去的年華。旅遊者好新,故地重遊者懷舊。旅遊者僅僅遊覽於外部世界,即使發思古之幽情,抒發的也只是一種文化情懷。故地重遊者卻同時置身於雙重世界中,眼前的景觀與記憶中的歲月息息相通,一石一木都易觸發出一種人生感慨。

我們平時定居一地,習慣使我們對歲月的飛快流逝麻木不仁。偶爾出遊,匆忙又使我們無從把握歲月的巨大變遷。然而,當我們不期然重遊許多年前到過的某個地方,彷彿落到了空間中一個特殊的點上面,在其上一目了然地看到了時間流逝的一長段軌跡,我們便會被人生的滄桑感所震撼。

世界遼闊,生命短促,未到過的地方太多,何暇故地重遊?所以,故地重遊多半不是由於自覺選擇,而是出於偶然機緣。但我是喜歡故地重遊的,因為旅遊至多是一種閱歷,故地重遊卻是一種微妙的人生境遇。

錦繡谷一帶,奇峰迭起。回首俯眺,剛才逗留過的那塊大岩真相畢露,原來是懸崖頂端的一小塊彈丸之地,若干人影正在邊緣移動,遠遠望去,十分驚險,彷彿風一吹就會翻落下萬丈深淵。

「太危險了!」身旁的遊客紛紛驚呼。

我記得剛才我在那險境中流連時並不覺險,大約是當局者迷罷。「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東坡名句實乃人生至理。其實,人生始終懸在空無的深淵之上,可是,除了站在人生之外看人生的佛教徒,有幾人能覺悟其驚險呢?

然而,轉念一想,人生真如此岌岌可危嗎?即如那塊大岩,只是遠看才像彈九之地罷了,置身其上,其實迴旋餘地頗大,並不危險。可見站在人生之外看人生,也未必能洞悉人生的真相。

當局者迷,旁觀者何嘗清?不論身在此山中還是此山外,廬山真面目一樣不可識得。也許,廬山——以及人生——的魅力即在於此。

和十年前比,今日的廬山熱鬧非凡。尤其一個個景點,簡直是鬧市,遊客像趕集一樣摩肩接踵。加上那些粗俗不堪的所謂導遊,大聲背誦牽強附會千篇一律的解說詞,使人耳根也不得清靜。

我避開景點,徜徉在人跡稀少的小徑上。在我眼裡,路旁那茂盛的綠草,燦爛的野菊花,青苔斑駁的小石橋,無不可觀,處處是景,遠勝於人滿為患的景點。

其實,廬山本來何嘗有什麼景點?陶淵明嗜酒,「醉輒卧石上」,所卧之石不知幾許,後人偏要指廬山某石為陶之「醉石」。白居易愛花,「山寺桃花始盛開」,所見不過桃花數叢,後人偏要指廬山某處為白之「花徑」。「無名天地之始」,何況一石一徑?可嘆世人為名所惑,蜂擁而至,反而看不見滿山無名的巉岩和幽徑,遂使世上不復有陶白之風流。

山下暑訊頻傳,正值多年未遇的連續高溫。當此之時,廬山仍是一個清涼世界。搬幾張藤椅到陽台或草地上,綠蔭婆娑,爽風拂面,二三子閑坐整日,好不自在。

有人總結道:廬山好住不好玩。

若把廬山和黃山比較,黃山氣象萬千,堪稱好玩,廬山氣候宜人,當屬好住。不過,依我看,凡天下名山,要真正領略其好處,是必須多住些日子的。「悠然見南山」,唯其悠然,方見南山之美。其實,只要悠然而見,無山不美。尤其黃昏,正是山景最美的時辰,山色空濛,萬籟俱寂,由著自己浸染其中,庶幾溶入自然大化。一個惦著趕回程車的人,怎會有此體驗?

從五老峰頂向南俯視,那邊的世界遼闊卻非平川,深邃卻非峽谷。但見碧氣氤氳,連綿的秀峰靜躺在深不可測的下界,宛如封存在海底的靈物。這景象十年前見過,至今依然。無論山裡山外的人寰如何愈來愈喧鬧,這一片人跡不至的峰巒永遠靜謐而空靈。

我默默想,我們摯愛的逝者們的靈魂,業已擺脫了人世間的一切變易和紛擾,一定也像這些靈秀的峰巒一樣在人跡不至的某個地方安息著。世上既然有純真的愛和懷念,就必定有不朽。

為了觀日出,我們摸黑起床,趕往含鄱口。據稱含鄱口是廬山觀日出的最佳地點。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我們到達時,含鄱口一帶的山頭上已經人影幢幢了。人們一律面東而坐,靜默等待,那氣氛夠莊嚴的。我先到最靠東邊的一座小山頭上,山上有亭,亭里亭外坐滿了人。然而,我發現這小山頭的東面是高聳的五老峰,日出肯定會被擋住。於是,又返身登上較遠但更高的一座山頭。還是一樣,躲不開五老峰的巨大身影。鄱陽湖在含鄱口的東南方,太陽不可能從那裡升起。

我心中明白觀日出是無望了。既來之,則安之,便就地支起三腳架,調試好照相機。

天色漸漸破曉。正前方是那個有亭子的小山頭,山上布滿觀日出者端坐的背影,他們的正前方則是高聳的五老峰影。在我看來,他們看不到日出乃是洞若觀火的事,可是他們依然虔誠地等待著。我被這富有宗教意味的場面感動了,接連按下快門。

我沒有看到上帝,但是我看到了等待上帝出現的人們。我知道他們也沒有看到上帝,正因為如此,人們啊,我愛你們。

當太陽終於從五老峰頂升起的時候,它已經是一顆普通的白晝的太陽了。人們站起身來,如同結束一場禮拜,一路閑談著,走向普通的白晝的生活。

19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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