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顯赫的出身,隱蔽的思想

《周易》的作者是誰?傳統的說法是:伏羲創作了八卦,周文王把八卦兩兩重疊,發展出了六十四卦,這就完成了《周易》當中的《易經》部分;後來孔子為《易經》編寫學習輔導材料,一共寫了十篇,這就是《易傳》,也稱「十翼」。《易經》和《易傳》一起構成了一部完整的《周易》。

所以說,一部《周易》是經由三個時代的三位聖人才創作完成的,這就是所謂的「人更三聖,世歷三古」。這樣一來,所有的經典再沒有比《周易》時間更早、出身更顯赫的了。

但是,我們一定要明白一個常識:凡是伏羲時候的事,三皇五帝什麼的,沒多少是靠得住的,只要沒拿出紮實的考古證據,任何上古時期的言之鑿鑿你都大可不必當真;周文王雖然時代晚了不少,可情況其實也是一樣。所以,雖然說「人更三聖」,就好比「崑崙三聖何足道」,其實只是一個人。這個唯一可靠的人,就是「三聖」的最後一聖——孔子。

那咱們就先從最可靠的部分說起吧。

孔子對《易經》的研究是極深的,對它的評價也很高。在《論語》里孔子說過:「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這句話主要有兩種解釋,一種是說:「再讓我多活幾年,五十歲的時候學學《易經》,就不會再犯什麼大錯了。」另一種解釋是:「讓我再多活幾年,花上五年、十年的工夫好好學學《易經》,就不會再犯什麼大錯了。」

誰讓孔子時代沒有標點符號呢,所以,這兩種解釋全能講得通。

無論取哪種解釋,這段話都能告訴我們幾點重要信息。第一,《易經》不是孔子作的,要不他怎麼自己還要學呢,雖然伏羲和周文王的故事很不可靠,但孔子看來確像是只作了《易傳》;第二,《易經》很難學,儒家其他學問在本科就可以學,唯獨這個《易經》,博士生恐怕都不能輕易去碰,簡直就是哥德巴赫猜想;第三,《易經》很神,雖然難學,可你一旦真學會了它,就可以用它來指導生活,避免犯錯。(是不是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就不知道了。)

孔子的時代是個亂世,雖然接踵而來的戰國時期更是亂得不行,但孔子那時就已經夠亂的了。孔子悲涼地旁觀著身邊的這個世界,覺得越來越看不懂了:為什麼有那麼多臣子殺國君、兒子殺老爸的事情呢?每天的報紙不用仔細看,只瀏覽一下頭版的大標題,就覺得世界末日快要臨頭了。孔子看在眼裡,痛在心裡,他大聲疾呼著:「我們周朝是個禮儀之邦啊,禮儀之邦是最講究官本位的啊,每個階級都要守好自己的本分,不能亂來啊!」

要讓世界由亂到治,這可不是件容易的工作,如果你是孔子,你想改良春秋亂世,你會從哪裡開始入手呢?

嗯,一定要先找到病根,從根子上入手。

那麼,根子又在哪裡呢?

兩千多年之後,胡適在講解這個問題的時候說,引用了孔子在《易傳·文言》里的一段名言:

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由辯之不早辯也。《易》曰:「履霜,堅冰至」,蓋言順也。

孔子的意思是說:臣子殺國君,兒子殺老爸,這都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易經》上說:「出門踩到霜了,預示著天寒地凍的日子就不遠了。」

所以說,別等到天寒地凍了再去找破冰船清理航道去,最好在地面剛剛結霜的時候就早作準備——舉個極端的例子,別等希特勒發動世界大戰了再去跟他兵戎相見,如果一開始就把一戰之後的德國重建工作搞好,如果法國和它的歐洲盟友們在那時候就有了清楚的歐盟概念,那可能就不會有後來的二戰了。

孔子就決定從根子上入手,胡適說:「孔子學說的一切根本,在我看來,都在一部《易經》。」

胡博士這話讓人不大容易馬上理解。其實孔子抓的根子主要是重新明確周朝初年的等級制度,讓做老闆的好好做老闆,做員工踏實做員工,員工別想翻身當老闆,工農也別想當家做主人,人生觀和世界觀都要全國統一,移風易俗要自上而下。胡適認為,這些內容全都蘊涵在《易傳》之中。

可郭沫若倒不認為《易傳》真有孔子的手筆,也就是說,前邊胡適認為是孔子說的那段話(也是歷代基本公認是孔子說的話)不是孔子說的,他說這《繫辭》什麼的很可能是孔子的弟子們搞的。但若干年之後,郭沫若又把自己的說法給推翻了(推翻原論並不就意味著倒向胡適和歷代公論),原因是新證據的出現使得《論語》里的那句「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變得靠不住了。

要知道,所有先秦文獻里明確提到孔子和《周易》的親密關係的只有這麼一句,如果這句話出了問題,那可真是出了大問題了。

問題在哪兒呢?原來,這句話里的那個「易」字其實應當是「亦」,逗號也應該點在「亦」字的前邊,這就變成了:「加我數年,五十以學,亦可以無大過矣。」看,這就變得和《易經》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了。

郭沫若接著又有一段論證,最後的總結有兩點,第一,孔子和《周易》並沒有什麼關係;第二,在孔子的時代《易經》還沒有成形。

這觀點好像太大膽了一些吧?就算孔子和《周易》無關,可《易經》卦爻辭的文字那麼古樸,難道還會是孔子以後的文辭嗎?

我在前邊已經介紹過了卦爻辭里的「若」字和「如」字,其實還有一些明顯特徵,有人專門從文字風格來分析過,認為《易經》的卦爻辭確實非常古老。

哦,如果非常古老,那就早於孔子;如果晚於孔子,那就不很古老。到底誰說得對呢?

可能都對。

這可不是和稀泥,因為卦爻辭雖然有不少文字可能非常古老,但也有一些不太古老,所以,《易經》不像是由「某某著」,倒更像是由「某某編著」,也就是說,這書是由什麼人,或許是晚於孔子的什麼人,把一大堆新的和舊的卦爻辭收集起來,再組織組織,再編輯編輯,再校訂校訂,一番拷貝粘貼的工夫,最後完成了這部《易經》。

那麼,這位編著者能不能查到呢?

郭沫若說他查到了,這個人就是馯臂子弓。

馯臂子弓,這個名字很古怪吧?不過他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複姓。他姓「馯」(這個字既讀「千」,也讀「漢」),名「臂」,字「子弓」。

《漢書》里叫他馯臂子弓,《史記》里叫他馯臂子弘,郭沫若認為「弘」是「肱」的筆誤,姓「馯」,名「臂」,字「子肱」,名和字的意思是呼應的,這很合乎古人的習慣。大家都該記得郭靖給楊過起的名字吧,姓楊,名過,字改之,「過」和「改之」就是意思的呼應,表示「過而能改」。不過我總懷疑郭靖那個老粗起不出這麼有水平的名字。

傳統上認為,《周易》的學問從孔子完成《易傳》之後就一代一代往下傳,有說馯臂子弓是第三代傳人的,也有說他是第四代。可是郭沫若卻說,馯臂子弓既不是第三代傳人,也不是第四代傳人,《周易》里的《易經》部分根本就是這小子編著的,他才是貨真價實的第一代!

奇怪吧,創始人怎麼倒成了傳人了?

這不難理解。好比我去推銷一種包治百病的新葯,如果老實介紹「這葯是我熊大師的鄰居大媽精心研製的」,你聽著可能就會眉頭一皺:「哦,大媽級產品?!」

我還是改口的好,我會說這葯的研製者是紐約醫療中心愛德華·李博士的專利,而這位愛德華·李博士是位華裔科學家,他爺爺是李時珍,他外公是孫思邈。

馯臂子弓的遭遇正是如此這般,雖然他確實就是孔子的再傳弟子。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研究生的成果最後變成了導師的,這也是很多人都能理解的吧?

下一個問題是:如果《易經》的創始人是孔子的再傳弟子馯臂子弓,那《易傳》的作者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是孔子了。

郭沫若的意見是:《易傳》的作者以南方的楚國學者為主,主要都是荀子的學生。《易傳》里不是有那麼多的「子曰」嗎,方才胡適不是還引了《繫辭》里孔子的話嗎?郭沫若說:這都是《易傳》作者為了掩人耳目,其實「子曰」難道一定就是「孔子曰」嗎?不一定的,很可能不是「自己曰」就是「荀子曰」呢。

荀子是先秦時代最後的一位儒家大師,此人學養深厚,思辨能力極強,還教出了李斯和韓非這兩個很不儒家的著名學生。

荀子是趙國人,後來到南方的楚國發展,老闆就是「戰國四公子」之一的春申君(上海有個簡稱「申」,就是從春申君這兒來的)。荀子沒趕上好時候,他的時代正是秦滅六國如火如荼的當口,而且,很可能在秦始皇統一天下之後他老人家仍然健在。

荀子如果遙想當年,儒門之中,祖師爺孔子雖然一生都無法施展政治理想,但好歹也能周遊列國,講學授課,傳播自己的主張和學說,一般也能受到各國國君的禮遇;孔子的後學們,子夏講學西河,做了魏文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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