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人生的哲學難題 人生的哲學難題

人活一生,會遇到許多難題。有實際生活中發生的具體的難題,例如人生某個關頭的抉擇,婚姻啊,事業啊,也許解決起來難一些,但或者是可以解決的,或者時過境遷未解決也過去了,不會老纏著你。也有抽象的難題,那是在靈魂中發生的問題,其特點是:對於未發生這些問題的人,抽象而無用;對於發生了這些問題的人,卻彷彿是性命攸關的最重要的問題。你要麼從來不去想,倒也能平平靜靜過,可是一旦它們在你心中發生了,你就不得安寧了,因為它們其實是不可能最終解決的。

不可能最終解決——這正是哲學問題的特點。凡真正的哲學問題,其實都是無解的難題。要說明哲學問題的性質,最好的辦法是把它和宗教、科學做比較。科學是頭腦發問,頭腦回答,只處理人的理性可以解決的問題。宗教是靈魂發問,靈魂本質上是情感,一種大情感,是對終極之物的渴望,對神秘的追問,宗教不要求頭腦做出回答,它知道人的理性回答不了,只有神能回答,情感性的困惑唯有靠同樣是情感性的信仰來平息。哲學也是靈魂在發問,卻要頭腦來回答,想給宗教性質的問題一個科學性質的解決,這是哲學的內在矛盾。

那麼,哲學豈非自尋煩惱,豈非徒勞?我只能說,這是身不由己的,靈魂里已經發生了困惑,又沒有得到神的啟示,就只好用自己的頭腦去想。對少數人來說,人生始終是一個問題。對多數人來說,一生中有的時候會覺得人生是一個問題。對另一些少數人來說,人生從來不是一個問題。不妨問一問自己,你屬於哪一種?確實有許多人認為,去想這些想不明白的問題特別傻,這種人活得最正常,我很羨慕。可惜我是屬於欲罷不能的那一類,對人生的一些重大問題想了大半輩子仍想不通。不過,我的體會是,想不通而仍然去想還是有好處的。

人生中哲學性質的難題有很多,我姑且列舉其中的一些:

一、人生的目的與信仰。人生有沒有一個高於生命本身的目的?如果沒有,人與動物有何區別?如果有,人的精神追求的根據是什麼?怎樣算有信仰?

二、死。既然死是生命的必然結局,生命還有沒有意義?如何克服對死的恐懼?應該怎樣對待死?

三、命運。人能否支配自己的命運?面對命運,人在何種意義上是自由的?應該怎樣對待命運?

四、責任。人活在世上要不要負責任,對誰負責,根據是什麼?

五、愛。人因為孤獨而渴望愛,愛能不能消除孤獨?為什麼愛總是給人帶來痛苦?愛與被愛,何者更重要?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嗎?

六、幸福。什麼是幸福?它是主觀體驗,還是客觀狀態?幸福是不是人生最重要的價值?怎樣衡量生活質量?

所有這些問題圍繞著並且可以歸結為一個問題:人生意義。即人生有沒有意義,如果有,是什麼?對這些問題的思考構成了哲學中的一個重要領域,就是人生觀。

人生觀主要包含兩層意思:第一,對人生的總體評價,即人生究竟有沒有一種根本的意義。這個問題以尖銳的形式表現為哈姆雷特的問題:「活,還是不活?」當一個人對生命的意義產生根本的懷疑時,就會面臨活著是否值得的問題。人生有無意義的問題又分兩個方面。一是因生命的短暫性而產生的問題:人的生命有無超越於死亡的、不朽的、終極的價值?核心是死亡問題。二是因生命的動物性而產生的問題:人的生命有無超越於動物性的神聖的價值,人活著有沒有比活著更高的目的和意義?核心是信仰問題。第二,對各種可能的生活方式的評價,即在人生的範圍內,把人生作為一個過程來看,怎樣生活更有意義,哪一種活法更好?核心是幸福(生活質量)問題。

對於人生有無意義的問題,大致上有三種回答:第一,絕對否定,如佛教,認為人生絕對無意義;第二,絕對肯定,如基督教,認為人生有來自神的絕對意義;第三,一般人(包括我)在此兩極端之間,既不能確定有絕對意義,又不肯接受絕對無意義,哲學是為這種人準備的。按照前兩種極端的回答,怎樣生活更好的問題有很明確的答案,對於佛教是求解脫,斷絕業報的輪迴;對於基督教是信奉神,為靈魂在天國的生活做準備。對第三種人來說,既然在人生總體評價上難以確定,就可能會更加看重在人生的過程中尋找相對的意義,也就是更關心塵世幸福的問題,不過對這問題的看法會有很大的分歧。

我今天講人生觀的幾個最主要問題,即信仰問題、死亡問題、幸福問題。

一、信仰問題

問:你為什麼活著,你活著的目的是什麼?我相信絕大多數人回答不出。我也回答不出。的確常常有人問我這個問題,他們想,看你的書,對人生哲學談得好像挺明白的,你一定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可是事實上,我在這方面之所以想得多一些,正是因為困惑比較多,並不比別人更明白。在人生某一個階段,每個人也許會有一些具體的目的,比如升學、謀職、出國,或者結婚、生兒育女,或者研究一個什麼課題、寫一本什麼書之類。可是,整個人生的目的,自己一生究竟要成一個什麼樣的正果,誰能說清楚呢?

有些人自以為清楚。例如,要成為大富翁、總統,或者得諾貝爾獎。可是,這些都還不是最後的答案,人生目的這個問題要問的恰恰是,你為什麼要成為大富翁、總統,得諾貝爾獎,等等。如果做富翁只是為了滿足物質欲,做總統只是為了滿足權力欲,得諾貝爾獎只是為了滿足名聲欲,那麼,這些其實只是野心、虛榮心,只能表明慾望很強烈,不能表明想明白了為什麼活著這個問題。亞歷山大征服了世界,卻仍然羨慕第歐根尼,正因為他覺得在想明白人生這一點上,自己不如第歐根尼。真正得諾貝爾獎的人,比如海明威、川端康成,絕不會以得諾貝爾獎為人生目的,否則他們就不會自殺了。

還有一些人,他們從外界接受了某種現成的觀念或信仰,信個什麼教或什麼主義,就自以為有明確的生活目的了。但是,在多數情形下,人們是因為環境的影響而接受這些東西的,這些東西與自己的靈魂、自己的生命實質是分離的,因而只是一種外在的、表面的東西,不能真正充實靈魂和指導人生。我不是責備人們,而是想說明,一個人要對自己整個人生的目的有明確而堅定的認識,清楚地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麼活著,這是一件極難的事。那些自以為清楚的人,多半未做透徹思考。做了透徹思考的人,往往又反而困惑。

人生目的至少應該是比慾望高的東西,停留在慾望(生存慾望,名利慾是其變態)的水平上,等於是說:活著是為了活著。因此,問題的更明確的提法是:人的生命有沒有一個高於生命本身的目的?如果沒有,人就不過是活著而已,和別的動物沒有什麼根本的不同,至多是慾望更強烈(更變態)、滿足慾望的手段更高明(更複雜)而已。

為生命確立一個高於生命本身的目的,可以有不同途徑。其一是外向的,尋求某種高於個體生命的人類群體價值,例如獻身於某種社會理想,從事科學真理的探索,進行文化藝術的創造,傳播某種宗教信仰,等等。這相當於通常所說的救世,目標是人類精神上的提升。其二是內向的,尋求某種高於肉體生命的內在精神價值,例如追求道德上的自我完善,潛心於個人的宗教修鍊或藝術體驗,等等。這相當於通常所說的自救,目標是個人精神上的提升。梵谷於生命的目的,歸根到底是精神性的,其核心必是某種精神價值。這一點對於定向於社會領域的人同樣是適用的。正像哈耶克所指出的,大經濟學家往往同時也是大哲學家,他不會只限於關心經濟問題,他所主張的經濟秩序必定同時旨在實現某種人類精神價值。即使一個企業家,只要他仍是一個精神性的存在,即本來意義上的人,他就絕不會以賺錢為唯一目的,而一定會希望通過經濟活動來實現某種比富裕更高的理想,並把這看作成就感的更重要來源。一般的人,哪怕過著一種平庸的生活,仍會承認人不應該像動物那樣生活,有精神追求的生活是更加高尚的。由此可見,目的的尋求是人要使自己擺脫動物性而向更高的方向提升的努力。那麼,向哪裡提升呢?只能是向神性的方向。現在的問題是,這樣一種努力有什麼根據?

從自然的眼光看,人的生命只是一個生物學過程,自然並沒有為之提供一個高於此過程的目的。那麼,人要為自己的生命尋找一個高於生命本身的目的,這種衝動從何而來?人為什麼與別的動物不一樣,不但要活著,而且要活得有意義?對於這個問題,多數哲學家的回答是:因為人是有理性的動物。但是,從起源和功能看,理性是為了生存的需要而發展出來的對外部環境的認識能力,其方式是運用邏輯手段分析經驗材料,目的是趨利避害,歸根到底是為活著服務的,並不能解釋對意義(精神價值)的渴望和追求。於是,另一些哲學家便認為,原因不在人有理性,而在人有靈魂。與動物相比,人不只是頭腦發達,本質區別在於人有靈魂,動物沒有。可是,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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