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人生的哲學難題 哲學與人生

我十七歲進北大,讀的是哲學系,畢業以後被分配到廣西的一個山溝里,在那裡待了十年,然後又回來,考研究生到社科院,基本上一直在做哲學的工作。我自己對人生的問題很感興趣,經常有很多困惑,我的專業和我的這種性情是一致的。

我覺得,凡是重大的哲學問題,實際上都是困擾著靈魂的問題,哲學之所以有存在的必要,就是為了把這些問題弄明白。哲學的追問是靈魂在追問,而不只是頭腦在追問;尋求的不僅是知識,更是智慧,也就是人生覺悟。每個人需要哲學的程度,或者說與哲學之間關係密切的程度,取決於他對精神生活看重的程度、精神生活在他的人生中所佔的位置或比重。那種完全不在乎精神生活的人,那種靈魂中沒有問題的人,當然就不需要哲學。不過,我相信,這樣的人應該是很少的。

籠統地說,哲學有兩個大的領域,一個是對世界的思考,追問世界到底是什麼;另一個是對人生的思考,追問人生到底有什麼意義,怎樣活才有意義。不過,對世界的思考歸根到底也是對人生的思考。和科學不同,哲學探索世界的道理不是出於純粹求知的興趣,而是為了解決人生的問題。「我們從哪裡來?我們到哪裡去?我們是誰?」這個問題隱藏在一切哲學本體論的背後。世界在時間上是永恆的,在空間上是無限的,而一個人的生命卻極其短暫,凡是對這個對照感到驚心動魄的人基本上就有了一種哲學的氣質。那麼,他就會去追問世界的本質以及自己短暫的生命與這個本質的關係,試圖通過某種方式在兩者之間建立起一種聯繫。如果建立了這種聯繫,他就會覺得自己的生命有了著落,雖然十分短暫,卻好像有了一個穩固的基礎、一種永恆的終極的意義。否則,他便會感到不安,老是沒有著落似的,覺得自己的生命只是宇宙間一個沒有任何意義的純粹的偶然。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把哲學對世界本質的追問稱作終極關切。

我們以前有一個說法,說哲學是關於世界觀和人生觀的學問。我的看法是這樣的,我覺得這個說法基本上是對的,沒有錯。但是可能我們以前有一個問題,就是把世界觀和人生觀都看得太狹窄了,世界觀往往被歸結為無產階級世界觀和資產階級世界觀兩種,人生觀就是為人民服務,非常簡單。哲學是對世界和人生的整體性思考,在這個意義上的確就是世界觀和人生觀。世界觀和人生觀,我特彆強調這個「觀」字,就是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什麼呢?看世界的全局,人生的全局。我們平時是不看世界的全局和人生的全局的,我們總在做著手頭的事,我們被所處的環境支配著,很少跳出來看全局。所謂哲學思考,我覺得就是要從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中,從正在過的生活裡面跳出來,看一看世界和人生的全局,這樣才有一個坐標,然後才能知道自己做的事是不是有意義,自己過的生活是不是有意義,應該怎樣生活才有意義。我覺得哲學是這樣,不讓人局限在自己直接生活的那麼一個小的天地里,而讓人從裡面跳出來看一看大的天地。

在西方哲學史上,希臘早期的哲學家更多思考的是世界本質的問題、宇宙的問題。從蘇格拉底開始,人生的問題突現出來了,用古羅馬哲學家西塞羅的話來說,蘇格拉底把哲學從天上引回到了地上。從此以後,在多數哲學家那裡,人生問題佔據著重要地位,還有一些哲學家主要就討論人生問題。

我覺得人生哲學的根本問題,說到底就是兩個問題,一個是生與死的問題,生命與死亡的問題;另外一個是靈與肉的問題,靈魂與肉體的問題,中國哲學裡叫作身心關係問題,身體和心靈的關係問題。其實,不管是哪一種人生哲學,包括宗教在內,始終是想解決這兩大問題——生和死的問題、靈和肉的問題。人生的種種困惑,說到底也都是由這兩大問題引起的。關於這兩個問題,各派哲學和不同宗教當然有各種說法,但是我想有兩條道理是公認的,所有的哲學和宗教都承認的。從生和死的問題來說,都承認人是要死的,這是第一條公認的道理。從靈和肉的關係來說,在不同程度上都承認人是有靈魂的,這是第二條公認的道理。當然,這不一定是指基督教所說的那種不死的靈魂。所謂人有靈魂,是說人有比肉體生活更高的生活,人應該有那樣的生活,我想這一點是各派哲學和宗教都承認的,否則要哲學和宗教幹什麼,哲學和宗教就是為了尋求比肉體生活更高的生活才存在的。這兩條道理都很簡單,但我們平時往往忘記了這兩條道理,所以遇到事情就想不開。其實,許多其他的道理都可以從這兩條道理推出來,如果我們記住了這兩條道理,就可以解決人生的大部分問題。

下面我就分兩個問題來講,講這兩條似乎很簡單其實確是最重要的人生道理。

人生哲學首先迴避不了的就是生與死的問題。我想,每一個人、每一個生命來到世界上,最後的結果是死亡,從生命的本能來說,人人都會有對死亡的恐懼,這是不可避免的,其實也是不必羞愧的。那麼,怎樣面對死亡?既然最後的結果是死亡,人生到底還有什麼意義?生命有沒有超越死亡的意義,即在某種意義上達於不朽呢?我們必然會遭遇這些問題。

我承認,我自己從小就被這個關於死的問題困擾著。也許很小的時候,看到家裡或鄰居的老人死了,不一定和自己聯繫起來,覺得死和自己是沒有關係的。但是總有一天,你知道自己也是會死的,那個時候,實際上心裏面受到的震動是非常大的,就像發生了一次地震。我自己就有過這樣的經驗。我記得我上小學的時候,大概六七歲吧,突然明白自己將來也是會死的,於是就有了一個疑問:既然現在經歷的這些快樂有趣的事情都會消逝,最後的結局是死,生活到底有什麼意義?在一段時間裡,我就老想否認死亡,想讓自己相信我是不會死的。我們那時候有常識課,教各種常識,其中包括生理衛生常識,老師把人體解剖圖掛在黑板上,我一看,人的身體裡面是這樣亂七八糟啊,難怪人是要死的。我就對自己說,我的身體里肯定是一片光明,所以我是不會死的。當然這是自欺,自欺是長久不了的,越是想否認死,其實越證明自己對死已經有了清楚的意識。所以後來,仍是上小學的時候,歷史課老師講釋迦牟尼,講他看到生老病死以後感到人生無常,人生就是苦難,因此出家了。我當時聽得眼淚汪汪,心想他怎麼想得跟我一樣,真是我的知音,我們想的是同樣的問題。我怎麼就沒有生活在他那個年代呢?如果我生活在他那個年代,我們一定會是好朋友。從那以後,我對死的問題就想得很多了。

不過呢,我只是自己偷偷想,偷偷苦惱。我覺得沒法跟人說這個問題,跟誰說呀,人家會說你小小的年紀胡思亂想。直到長大了,讀了西方哲學,我才知道,死亡問題是一個重要的哲學問題,哲學家們有許多討論。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甚至認為,哲學就是預習死亡,為死做好準備。他們的意思是說,一個人如果把死亡問題想明白了,在哲學上就通了。不過,我們中國人往往迴避這個問題,大概一是認為想這個問題不吉利,二是覺得想了也沒用,想得再多到頭來還是要死。依我看,所謂不吉利,其實是恐懼和迴避。至於想得再多還是要死,這當然是事實,但不等於想了沒用,我自己覺得想這個問題是有收穫的,會讓人對人生看得明白一些。

從中國和西方的哲學史上來看,對於死亡問題、生死問題有些什麼觀點呢?我歸納了一下,大概有五種觀點,有五種類型的生死觀。

一種是入世論。入世,就是投入到這個世界裡,好好地活,不要去想死後怎麼樣。這種觀點看起來是很樂觀的,對人生抱樂觀的態度,認為人生本身是有意義的,人生的意義不受死亡的影響,死亡不會取消這個意義。這樣的觀點,西方和中國都有。比如西方享樂主義哲學的創始人、希臘哲學家伊壁鳩魯,他說:死亡是和我們沒有關係的,因為我們活著的時候還沒死,感受不到死,等我們死了的時候,我們就不存在了,所以也無所謂痛苦。因此,我們沒有必要去想它,活的時候好好活,享受人生的快樂。人生的快樂,用他的話來說,就是身體的無痛苦和靈魂的無紛擾,身體健康、靈魂安寧就是快樂。想死亡的問題,老是擔驚受怕,就是對靈魂的最大紛擾,所以要排除掉。我們中國的儒家也是這樣看的,重生輕死,主張活著的時候好好地安排生活,死的問題不是自己能夠做主的,就不要去多想了,所謂「盡人事,聽天命」就是這個意思,死亡是天命的事情,聽從就是了。那麼,總還有這樣一個問題存在:一個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活著時所做的一切,你覺得有意義的一切,你一死就都不存在了,至少對你來說是這樣。那麼,你所做的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你曾經有過的生命到底有什麼意義?儒家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是,儘管人有一死,但是人的所作所為還會對社會繼續產生作用,所以仍然是有意義的。儒家有「立功」「立言」「立德」之說,你活著的時候,為社會多做實事,或者是寫書,留下著作,或者最高的境界是做一個有道德的人,這些都會對後世產生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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