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生命的苦惱和創造的歡欣 生命的苦惱和創造的歡欣

當我埋頭撰寫那些應景交差的「哲學」文章時,常常會有一種突如其來的不安攫住心房,使我幾乎喊出聲來:我在幹什麼呀?這是哲學嗎?這就是我視之為生命的哲學嗎?

哲學曾經並將繼續為人類孕育和分娩出一門門新的學科。當某些學科尚寄居在哲學的母腹之中,並以哲學自命時,不妨對之持寬容的態度。但是,哲學不只是多產的母親,她首先是智慧女神雅典娜,用她的智慧保護人類的幸福,撫慰生命的創痛。哲學的本義是愛智慧,種種知識不過是尋求智慧途中的副產品罷了。

赫拉克利特說:「博學不能使人智慧。」智慧與知識是兩回事。知識是認識多,而智慧則是認識多中的一。用赫拉克利特的話說,就是認識那駕馭一切的東西,認識一切是一。從古希臘到近代,哲學孜孜於尋求這個一、全、絕對、普遍、永恆。哲學一開始就是一種尋求絕對本體的努力。

人為何要如此執拗地尋求一種超越時間變化的絕對本體呢?人的這種對於絕對的渴望緣何而生?

追溯哲學的源頭,可以發現,希臘人對智慧還有另一種理解,這就是刻在德爾斐的阿波羅神殿內的箴言:「認識你自己。」古希臘的第一個哲人泰勒斯就十分重視這句箴言,有人問他什麼事情最難,他回答:「認識你自己。」蘇格拉底更是把「認識你自己」明確規定為哲學的任務。

認識自我,認識絕對本體,構成了智慧的兩端,而兩端實際是相通的。

在個人身上,自我意識和死亡意識總是同時覺醒並且成正比發展。當自我的邊緣從混濁中清晰地分離出來時,自我化為烏有的前景就顯得觸目驚心了。反過來說,意識到了死亡的不可避免和萬劫不復,也就意識到了自我的獨一無二和不可重複。然而,什麼是死亡意識呢?死亡意識不就是相對於永恆和絕對的意識嗎?因而不就是以絕對為對象的理性嗎?人正是以否定的方式,即通過自我的絕對不存在而獲得關於絕對的概念的。因此,自我意識的成熟就意味著理性的成熟。因為個體的有限,所以憧憬無限的本體。當人既意識到自我又意識到絕對之時,生命的苦惱就開始折磨他了,他開始尋求智慧,即尋求把自我與絕對、小我與大我結合起來的途徑了。他要參透他所從來的混沌,回到混沌中去,但是又不喪失自我。這是人的二律背反處境。

古希臘是人類的童年,是人類的自我意識和絕對理性覺醒的時代。我相信,古希臘人如此熱心地討論世界的始基和本原是什麼,絕非出於純粹的好奇心,為人生提供指導始終是潛在的動因。事實上,沒有一個希臘哲學家只談自然哲學問題,在赫拉克利特和德謨克里特的著作殘篇里,我們可以讀到許多體現人生智慧的雋語。細心的讀者還會發現,希臘哲學家們喜歡談論的話題是如何克服對於死亡的恐懼,從而快樂地或寧靜地度過人生。在希臘人看來,這正是人生智慧的集中體現。

追求絕對,原是一種植根於人性之中的不尋常的激情,哲學家把這種激情轉變成深沉的思考。然而,原動力仍然是激情。倘非出於對人生的愛,追求絕對有何意義?而且,絕對是不可能在有朝一日求得的,它只存在於追求的過程之中,而追求是不能沒有激情做動力的。哲學只是愛智慧,而不是智慧本身,智慧永遠是尋求的對象。可惜我們常常看到,歷史上的大哲學家,儘管他們年輕時都是受了激情的推動而走向哲學,可是一旦形成了自己的體系,便自以為達到了絕對,喪失了追求的熱情。這種情形在黑格爾身上尤為明顯。當然,在黑格爾的著作中,尤其是在他的早期著作中,不乏生命的激情。可是,當他宣布絕對在他那一套概念的邏輯演繹中實現了自身之時,哲學在他手中便失去了生氣,用尼採的話說,成了概念的木乃伊。尼采之所以厭惡以黑格爾為代表的德國體系哲學,就是因為在他看來,這種哲學遠離了生命的源頭,違背了哲學誕生時愛智慧的真話,走上了歧路。他要正本清源,使哲學重新關心人生,對人生的種種根本問題做出回答。為此他創立了他的富有詩意的生命哲學兼文化哲學——酒神哲學,酒神精神成為貫穿尼采一生全部哲學創作的主旋律。

要理解酒神精神,我們首先得記住,把尼采推上哲學思考之路的並非單純的學術興趣,而是對人生意義的苦苦尋求。青春未必全是甜吻和鮮花。有這樣一些敏感的心靈,對於它們,青春意味著平生第一次精神危機,意味著某種幻滅和覺醒。似乎毫無來由,青年尼采突然對周圍那種喧鬧而又單調的大學生生活產生了隔膜感,他也絕不能忍受擺在他面前的做一個古典語言學學者的前途。不,他不能被某一種專門學問佔有,在一個小角落裡畸形地生長。他熱愛人生,他要解這個人生之謎!——正是在這樣的心情下,他接觸到了叔本華的哲學。如果說有的書會影響一個人的一生,那麼,叔本華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對於尼采就是這樣。這本書試圖解釋人生之畫的全部畫意,正合尼采對哲學的要求,因而於尼采有了不可抵禦的魅力。

人生自有其悲劇性方面,一種深刻的人生觀是不應加以掩蓋或迴避的。可是,許多世紀以來,悲劇意識似乎在歐洲消失了。歐洲人的精神世界,依仗著基督教和科學兩大支柱,似乎平靜而樂觀。基督教用靈魂不死的信仰來掩蓋人生必有一死的悲劇性質,用彼岸世界來為塵世生活提供虛幻的目標和意義。科學則引導人們注重外部物質世界,浮在人生的表面,迴避人生的悲劇性方面和對人生意義的根本性發問。

文藝復興以來,歐洲人的基督教信仰已逐漸解體。上帝死了,宗教的慰藉不再能把我們帶進絕對的境界,生命的苦惱重新折磨歐洲人的心靈,要求哲學加以正視。叔本華是近代德國第一個正視生命的苦惱的哲學家,他認為要擺脫生命的苦惱非拋棄生命本身不可,自我與絕對相結合的唯一方式是自我的絕對不存在。這實際上是否認哲學在人生根本問題上能夠提供智慧。

當尼采以研究希臘悲劇開始他的哲學生涯時,他正是受了叔本華的影響,自覺地把生命的苦惱作為他的哲學思考的主題。但是,他不滿意於叔本華否定人生的消極答案。以尋求人生意義為使命的哲學,卻教導人們否定人生,這不是對於哲學智慧的諷刺嗎?他第一要承認人生的悲劇性,從而與基督教的虛假樂觀主義和科學至上的膚淺樂觀主義相對;第二要戰勝人生的悲劇性,從而與叔本華式的悲觀主義相對。他從希臘悲劇起源於酒神祭這樣一個藝術史事實中引申出了他的根本性結論:用酒神的智慧來戰勝生命的苦惱。

酒神祭是從色雷斯傳入希臘的一種神秘儀式。據傳說,酒神原名查格留斯,是宙斯和他女兒亂倫的產兒,後被泰坦肢解火煮,雅典娜救出了他的心,宙斯把它交給自己的一名情婦,食後懷孕,第二次生出酒神,取名狄俄尼索斯。在酒神祭,女信使們排成狂野的行列漫遊,狂歌亂舞,濫飲縱慾。整個儀式的高潮是捕獲一頭山羊,或一頭公牛,或一個男人,作為神的化身,將其裂為碎片,然後飲其血,食其肉,以紀念酒神的肢解和復活,並借這種儀式與神結為一體,達於永恆。

對尼采來說,酒神祭的重要性在於那種個人解體同宇宙的生命本體相融合的神秘陶醉境界,在於酒神肢解然後又復活所表示的生命不可摧毀的象徵意義。他以此來解釋悲劇,認為悲劇的快感實質上就是個體通過自身毀滅而感受到的與永恆宇宙生命合為一體的酒神祭式陶醉。

《悲劇的誕生》談的是作為藝術種類的悲劇,然而悲劇藝術僅僅是尼采解決人生問題的實驗室。他由此提煉出來的酒神精神,是他的全部哲學的靈魂。其主旨是肯定生命,而為了肯定生命,就必須把生命本身所固有的痛苦和悲劇也一併加以肯定。生命的苦惱類似於愛情的苦惱。尼采常常把生命喻為一個嫵媚而又不馴的女子,她引誘我們,使我們迷戀,和她難捨難分,可是到頭來她又拋棄我們。那麼,我們就因此不愛她嗎?不會的。「對生命的信任已經消失,生命本身成為問題,但不要以為一個人因此成為憂鬱者!對生命的愛仍然可能,只不過用另一種方式愛,就像愛一個使我們懷疑的女子。」其實,生命的苦惱正來源於對生命的愛,愈是熱愛,此種苦惱必定就愈深。叔本華要我們放棄對生命的愛,滅絕生存意志,以此免除生命的苦惱。尼采卻主張出於對生命的愛而接受生命固有的苦惱,通過高揚生命意志來戰勝生命的苦惱。這是兩個人根本不同之處。

更進一步,生命的苦惱本身未嘗不是生命歡樂的一種體現。沒有痛苦,人只能有卑微的幸福。偉大的幸福正是與巨大的痛苦相對抗所產生的崇高感。世上沒有比那些無所用心的幸運兒更可憐的了,相反,像拜倫、貝多芬這樣的悲劇性靈魂,儘管比一般人感受了更多更強烈的痛苦,可是他們所感受的生命的巨大歡樂又豈是一般人所能想像?在人身上,瑣屑的煩惱總是與渺小的歡樂結伴而行,偉大的痛苦則與偉大的歡樂如影隨形。天才都是一些對於生命的苦惱有著深切感受的人,這是一種形而上的苦惱,最獨特的自我對於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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