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能不能永遠不說憂傷 做點兒讓自己富足的事

徐逢

清晨如薄暮的3月。

起床時我有點兒想哭,也許是因為昨夜的夢,連續劇一樣的夢。

第一集:物理課。楊老師宣布這次物理考試我全班第一!倒數的。

教室里爆出炸米泡那樣響的掌聲。

第二集:數學課。葉老師點我回答問題,什麼是不完全歸納法。我站起來,搖頭晃腦嘟嘟噥噥。老葉一個粉筆頭扔過來說,你!你氣死我了!形而上學!

我在夢裡的課桌上哭了一整堂課。

第三集:化學實驗室。總也做不成功的化學實驗終於成功了,只是,大概、也許、可能,試管爆了。實驗室里散發出濃烈的臭雞蛋氣味,鼻頭被熏黑的劉老師,包菜頭變成火焰山,露出大齙牙沖我說日本話,你滴,八格牙魯,死啦死啦滴!

這時你走到我面前,很不應景地咧嘴一笑,你說,幾何幾何,擠破腦殼。

岳美,已經輟學的你,跟我同窗一年半的你,出現在我連續劇一般的噩夢裡。而這些噩夢,不過是對我偏執地選擇並不擅長的理科給予一點兒小小的懲罰。

我從門洞過道里推出自行車,去找你。

你還好嗎?岳美。這學期開學沒幾天,你輟學,在父親生前所在的工廠做了一名工人。上次見面,還是在教室外的走廊上。你辦好退學手續,最後一次站在教室門外。我們陸續走出來,和你道別。

你大聲說,不要忘記我啊,記得我們曾經是同學。

走廊上迴響著你的聲音。

我們都說,怎會忘記呢,岳美!友誼地久天長。

絕對真心實意啊!

你拚命點頭,臉上的神色卻透著些擔憂。

現在,我想到那天的你,那樣用力地請我們記住你。而我們呢,起初偶爾會談到你,後來就不再提起。若非昨晚連綿不絕的夢,恐怕我已忘了你。

我在你家磚壘的花槽旁叫你的名字。太陽撥開厚厚的雲層露一個臉,又迅速躲了回去。花槽里種著雞冠花、指甲花,門前水泥地上,兩隻雞在踱步,「吱呀」,門開了,你,還有一隻大黃貓,你們出來迎接我。

岳美,你看到我憂戚嚴肅的臉。面對幾個月來遭遇喪父、輟學之痛的你,這樣的表情,再合適不過。

走吧,這陰沉沉的天氣,得騎車遠行,出一身汗才行。你嗔怪著拍了拍我的肩。

我們從紅鋼城出發,沿和平大道朝長江大橋騎去。3月的風吹在臉上是冷的,動一動又會渾身冒汗。騎到武昌車輛廠附近時,我累了,央求你停下來歇一會兒。

你帶著些得意勁兒,笑我耐力不夠好。我說我昨晚噩夢連連,你說是嗎,卻在這一對一答之間,笑容從你臉上消失。

這一路我們經過武漢鋼鐵學院,經過水運工程學院,現在,你望著馬路斜對面的湖北大學,半晌沒出聲。

岳美,你有你的憂愁,我有我的。但那一會兒,我們望著一所普通高校的大門,陷入同樣的悲傷中。直到,呼吸變得均勻,體力重新恢複,我們跨上各自的自行車,一路沉默著,朝長江大橋的橋頭堡騎去。

汗滴如雨。

江水渾黃,拍打著堤岸。灰藍的雨雲佔領著城市上空,彷彿隨時會落下一場真正的雨,淋濕你我十七歲的春季。

岳美,不輟學,繼續讀下去,也不是完全不行吧?這個問題,我從沒問過你。正如你從沒問過我,非要犟著性子選不擅長的理科,後悔不?

答案就在那裡,我們都知道。

十七歲那年,我們有一次選擇自己道路的自由,卻在決定了之後悔意沉沉。日子一天天過下去,不快樂的我,以及把悲傷藏在心底的你,在那個天氣多變的春天裡,騎車去長江大橋,看龜蛇鎖大江;搭輪渡去漢口,看那一幢幢寫滿歷史感的租界老房子;又在牡丹花展時,騎車去磨山植物園欣賞著名的姚黃魏紫。

我注意的不是花,是一塊塊公用衛生間指示牌。你很無奈地問我怎麼了,我說不知道啊岳美,真見鬼!

但我是知道的。明天又要化學測驗,只要想到這個,我就要去那裡。

等我又一次從衛生間里出來,你在不遠處的花徑上,望著花坡對面的一個男孩。

那是我們都認識的隔壁班男孩。高一下學期,我倆曾與他和另一個男生打乒乓球,混雙。你和他這一組臨時搭檔,狂勝了我那一組。

男孩朝你的方向走來,與你擦肩而過。

他沒認出我。後來,你把這句話重複了三遍。第一遍,我說也許他沒看到你。你說不,他看了我一眼。第二遍,我說他對你沒印象。你說不,從前你們在走廊上看到,總會互相打招呼。第三遍,我說,岳美,你喜歡他?你沉默不語。

我們繞著花坡走了半圈,你說餓了,我們應該去吃點兒東西。

蒜薹炒肉片、番茄雞蛋湯。春天碧綠的蒜薹,褐色多汁的肉片。番茄艷美,雞蛋金黃。此後多年,吃到這兩道菜時,我總會想到你,想到這年春天,磨山植物園。我的緊張忐忑,你的沮喪失落,在這頓簡樸美味的午餐後,神奇地轉化為快樂因子。

你說化學嘛,就是這種魔法般的轉化。

我說愛情這件事,你我有的是時間去了解。

我到你上班的地方去玩。

鍊鋼廠沒什麼好看的,又是烈日炎炎的7月。待在有空調的班組休息室里,你用茶缸斟了一缸鹽汽水給我,然後,透過玻璃窗,我看到穿肥大工作服的你,爬上簡易的鐵制樓梯,去車間里幹活。

工作中的你,不同於休息日時的你,更不同於半年前同窗時的你。

岳美,我看到你眼裡的孤單、害怕,看到你還不是很適應的青澀表情。這是進入新環境必經的一種過程,我知道。可是,當我看到你微笑著跟年長你一大截的同事們說話,還是有淚花在我眼裡打滾,落入你的搪瓷茶缸里、落在桌上一份企業內部發行的報紙上。

一塊豆腐乾大小的文章旁,印著你的名字。

《哭過之後怎麼辦》。你寫父親去世後你的痛苦,寫你初進廠時種種憂愁的緣起,寫你對從前的懷念,寫你種種惆悵的情緒。

「命運跟我開了個玩笑,我陷入悲傷中。哭過之後怎麼辦?還是痛,還是不快樂。我想,得做點兒別的什麼事,我才能從這單調的情緒中豐富起來。」

你提到和老同學去運動、騎車遠足,你提到夜校高中班,提到狂背英語單詞和寫日記。當然,結尾時,你沒忘記感謝工廠同事的友愛和領導的關懷,你終於從悲傷中解脫了出來。

這是一篇適合登在企業內刊上的文章。我撇去那些官樣套話,讀懂了你的後悔。

人生沒有後悔葯。悲傷已懲罰了我們的選擇,哭過之後,得做點兒別的。

做點兒讓自己感覺富足的事情,像這個季節豐沛的陽光和酣暢淋漓的雨水。

9月我升入高三。第一次調考,我的理科成績依然很爛。值得告訴你的是,岳美,八個理科班,兩個文科班,四百多個人,語文和英語,我得了兩個單科第一。

你沖我眨眨眼。初秋金色的陽光中,你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

這一天,我們約定了很多事。你要在夜校讀完高中再參加成人高考,繼續念大學。無論將來我們離得多麼遠,都要保持聯繫。

這些事我們將一一去完成,但在這之前,我們要趁著高三生的國慶兩天假,去鄰省的岳陽玩一趟。登岳陽樓,觀洞庭湖,游君山。

除了你我,還有別的同學,男男女女,一共六個人。

岳美,你知道的,人多雖然熱鬧,卻不利於保密。放假前兩天,我們輪流被老師苦勸,不要去,不要去,抓緊時間休息和複習。放假前一天,班主任在講台前警告某些同學:你們不怕後悔嗎?不抓緊今年的每分每秒,你們的命運,很可能就因為今天貪圖遊山玩水而改變!

岳美,我們在岳陽樓上背誦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也把老師的這段咆哮背給你聽。

我們在薄霧中碧螺般的君山上遊盪時,你說,若論後悔,你在輟學上班第一天,已悔青了腸子。

那麼,現在呢?

「依然後悔。但我覺得,終有一天,我會原諒自己。」

那個夜晚,月亮又圓又清朗,照在六個十七歲少年、少女身上。我們走在異鄉的臨江馬路上,又唱又笑。然而有那麼一會兒,我們同時不說話,也沒笑。晚風吹來,像突如其來的輕愁,我們都擔心起來。

高考,友誼,前程,後悔,原諒。

岳美,有人後來告訴我,那一刻,他在思考你說的話。若是後悔,該做點兒什麼,才能被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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