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能不能永遠不說憂傷 來自勞改營的明信片

順收

2002年秋天,我經朋友介紹到北京郊區的一個郵政所做郵遞員。每天跑幾十里的路程,工資付完房租和生活費後就所剩無幾。我在零下十幾攝氏度的天氣里騎著自行車穿梭在大街小巷,可我更喜歡有太陽的日子,吹著口哨在車流中穿梭。

如果你有期待過某封信的經歷,那你一定知道我的重要性。很多人會在信封背面加上句「謝謝郵差」。就這麼簡單的一句,也能讓我心情愉悅。

每年的聖誕節前後是我一年中最忙碌的時候。紛如雪片的賀卡以及明信片從全國各地湧來,我必須先把它們按片區分類,然後一一送出去。我所負責的地區在郊區,這裡居住的都是全國各地來北京打工的普通勞動者,他們大多沒有固定住址,我常常碰到一年換好幾個地址的收信人。那時候的通信遠不如現在這麼發達,又是在郊區,更不用說網路,這些居無定所的人,只能靠這一封封信維持和親友的聯繫。

因為居無定所,總有很多無法找到收信人的信件,他們或者搬家或者離開了這座城市,有的甚至已經去世。那些沒有人收取的信件不斷堆積,我彷彿從這些紙片里看到一些人的命運,顛沛流離的命運。

接近元旦的時候,北京已經開始變得很冷,氣溫維持在零度以下,一出門彷彿就能聽到呼出的氣流被冰凍的聲音。一天,我在整理信件的時候一張明信片掉落到地上,那是一張很普通的明信片,上面印著紅色的花卉和抽獎號碼,這樣的明信片在元旦來臨的時候會滿世界飛。上面的內容是公開的:姐姐,冬天來了,我這裡很冷,盼你能送棉衣來,千萬記得。郵戳上的地址顯示京城遠郊。那些像蝌蚪一樣扭動的字跡和郵戳上的地址讓我馬上想到了位於那個片區的勞改營,勞改營中被鐵窗和鐐銬鎖困的少年因為寒冷和罪惡在嚴冬里孤立無助。是的,這張明信片應該來自京城遠郊的那個勞改營。

明信片的收件地址是北京市海淀區西苑鄉某公寓。這個地方我曾經去過很多次,密密麻麻的樓房擁擠不堪,聚集了很多各種年齡各種職業的外省人。我找到公寓房東,問他收信人王潔是否還住在這裡。穿著呢子大衣的中年男人用審慎的目光打量我幾個來回後說:「王潔一個星期前割腕自殺了。」

割腕自殺?我腦袋裡忽然「轟」一聲。他輕描淡寫地敘述著,說不清楚為什麼,王潔就自殺了,她反鎖著門,血流了很多,第二天黃昏的時候有人看到從門縫流出的血才知道她出事了。

說完他又露出一副很不滿的神情抱怨說:「她死了,倒霉的卻是我,以後我這房子可怎麼租給別人啊!」

我問:「她家裡的親人來過嗎?」

中年人說:「沒,我從沒見過有人來看她,逢年過節也沒回過老家,那天直接就拉去了火葬場。」

除了初始的震驚,我再沒有多餘的驚訝,在外漂泊的這些年裡我已經對這類事情司空見慣,只是可憐了那個還在勞改營里等待棉衣的人。我握著寫有王潔名字和地址的明信片,穿梭在車流中,腦子裡滿是那張期待回覆模糊不清的臉。

幾天以後,我又從新的信件中發現了一張一模一樣的明信片,依舊是歪歪斜斜的字跡,依舊是那個地址,落款也還是那個名字。不一樣的是更為急切的呼救語氣:姐姐,我病了,前天發燒,天氣更冷了,盼姐姐能儘快送棉衣給我。

看著那些歪扭的字跡我甚至想這可能是個比較敏感的孩子,他與姐姐相依為命。姐姐對他來說是溫暖、愛和護佑。我突然對信件背後的那孩子充滿了興趣。看著那兩張在眾多信件中的明信片,我默念著寫在上邊那個被寒冷、罪責所困的孩子的呼救。那孩子期盼著姐姐能夠給他帶去溫暖,他不知道姐姐在這個冬天已經失去了溫度,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會選擇離開這個世界,不知道她走的時候想不想對這個弟弟說些什麼。

信件投遞不出去,是要退還投遞人的。如果明信片退回去的話,那個孩子肯定更為絕望,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姐姐都不理他了,他還會有勇氣在那裡生活下去嗎?

我拿出存摺,上面是我攢了一年打算過年回家給母親修整一下房子的兩千塊錢,我看了很久,終究還是把它塞回了箱子。我偷偷地把這兩張明信片藏了起來,儘管我捨不得幫他,但或許這樣會讓那孩子帶著期盼在勞改營里順當地活下去。

後來,我陸續換了一些工作,到了另一些城市,淡忘了一些人和事,《海角七號》中的阿嘉最後還是把郵包送到了友子手中,而那兩張來自勞改營的明信片投遞已無期。我不知道那個孩子後來在嚴冬里是怎樣度日的,有沒有因為感冒挨凍而留下後遺症,那兩張明信片和我沒有及時伸出的援手卻從此深深壓在了心頭。

若是後悔,該做點兒什麼,才能被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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