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能不能永遠不說憂傷 王府井大街001號

優遊

「王府井東長安街一號,東方廣場寫字樓。」我掃一眼新收到的邀請函,上面說6月6日將舉辦一場慈善晚會。我會去的,不僅僅為了報道,更因為好友安戴曾經說過,她就在那棟大廈里工作。

我永遠記得優等生黃翌與差生安戴如何結盟。那時我還是高一(6)班威嚴的班長,當一名麥田守望者,協助老師監督不安分分子。一天,走到安戴桌邊,發現這丫頭在慌慌張張地塞什麼東西。

什麼啊?

沒什麼。安戴羞澀地笑,她有一張異常明媚透凈的臉,和身上明黃色的短裙一樣招搖,手心上攤一個小本,赫然寫著《大話西遊3》,粗枝大葉的筆法吻合她一貫的作風。

她應該進黑名單,可安戴的一句話讓我心軟:「我喜歡紫霞,你喜歡不?」我祈求了這麼久,天上終於掉下一個知己。連上大學的堂哥都看不懂這部電影,而我如獲至寶地把碟片藏起來,一次次回放,淚流滿面。

難得碰見知心人。

下次小心。我對這個成績排名三十多位、從不入法眼的女孩說。

在王家衛與劉鎮偉的洗禮中,我們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心靈交會,成為死黨。

死黨的含義是什麼?

比如,把從不外傳的英語私家秘籍相授,一個月後檢查學習成果,恨嘆,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比如,為我頂包。吃熱乾麵所以英語課遲到,安戴搶先表態:我不對,我貪吃。

也許真心感動了天地,頭一遭,英語老師笑一笑說,進去吧。

長輩們憂愁地說,那女孩除了模樣俊點兒嘴巴甜點兒腦袋笨點兒外一無是處。我們偏偏這般鐵,發誓一輩子做好朋友,無論貧富、疾病、成績差異,還擊掌為盟。

直到有了那份留言。

2000年4月,同學錄開始大行其道。

「你是同學羨慕的對象」「祝你考上北大清華」,有一條稍微與眾不同,「真希望擁有安戴的美貌,黃翌的才情」。得意揚揚地拿去與安戴分享,她也興奮不已。

到晚上就寢,黑暗中我收住傻笑,似乎有一把鈍刀,在身體內慢慢地銼。究竟為什麼?我不明白。

高考成績出來後,很多人上門道賀。一天,我去給班主任送謝師酒,碰見一個女同學。她隨我一道出門,一言不發。武大也是一類重點啊!我真心真意祝福她,接下來的反應始料未及。她冷冷地看著我:「黃翌,恭喜你!所有人都祝賀你考上了P大,誰在乎我們花落誰家?有句話埋在心裡很久了,我討厭你!」

是的,隨著高考一錘定音,優等生黃翌也該退下舞台了。與此同時,差生安戴卻戲劇性地獲得了普遍的同情,她以3分之差無緣大專線,選擇復讀。

暑假裡尾隨安戴四處赴宴,許多同學看我踏進門檻,第一反應是驚愕,然後陌生。他們以客氣而冰冷的態度接待狀元,卻以親熱的、把酒言歡的方式對待落榜生。更有甚者,一個男同學借著酒醉,赫然拉著安戴的手說:「有句話埋在心裡很久了,我一直很喜歡很喜歡你,好好努力哦,我在大學裡等你。」

電光石火的一剎那,我想拿錄取通知書交換這句話。

長這麼大,從未有人或開玩笑或深情地對我說過這句話,難道我少女的細膩、柔情、千迴百轉,都獻給了周樹人、愛因斯坦和鐵木真?

第二年,安戴考取了本省的一所大學。像是報復,一年之內,她痛痛快快換了三任男朋友。我也不甘落後,我穿ETAM的帥氣T恤,報名參加學生會,打造一個開朗、富於愛心的形象。

「再造工程」似乎很成功,四年大學我得到了想要的一切,留京工作,國字頭企業,還有,男友很乖很聽話。

偏偏在2004年的春天,安戴殺來了北京。

我以為自己百鍊成鋼,但男友見到安戴,一瞬間表現出來的驚艷仍然刺痛了我。我想邀請安戴與我同住,她告訴我,已經有住處了,在亮馬橋。安戴的「府邸」是座外銷公寓,保安耀武揚威地檢查我的身份證,一筆一畫地填寫18位號碼時,我忽然滿腔怒火,回想自己一個重點院校的畢業生,為了求得單位的一間地下室,低眉順眼求爺爺告奶奶。她憑什麼輕而易舉地擁有這一切?

安戴告訴我,那公寓是她男友的。他們在網上認識,會過幾次面,就過來投奔了。我低著頭想自己與男友在冰天雪地里如何墜入愛河,每次經過別人家的燈光,就痛楚地感覺自身的卑微。安戴說她找到工作了,公司在王府井大街001號。而我,每天上班,都得坐9字頭的遠郊車,它位於五環外。

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

如今換作美貌女子安戴對她的好友滔滔不絕。我禮貌地微笑著,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波瀾不驚。可安戴的一句話,讓我最終無法保持風度:「這是家外企,試用期月薪七千。」

什麼?我尖叫起來,嗚咽裡帶著午夜最濃黑的悲涼。

作為二十一世紀的女子,我明白有許多事上天註定不會給予公平的。身邊不乏讀到博士後的師姐,暗羨坐寶馬、大專(或中專)畢業的佳人。我們可以容忍安戴們住酒店、刷白金卡、受男人關愛、十指不沾陽春水,但有一條底線不可以被侵犯:她們憑美貌博取好工作與高薪。

工作是最後的領地。失去了這塊領地,我們再無險可守,痛失最後的尊嚴。

以後比較長的一段時間內,我被安戴拉出來當陪練,她請我吃飯,談論些工作上的棘手問題。我鄙夷地笑,一邊指點迷津,一邊不客氣地吃下日本料理。懷才不遇的人多著呢,聰明如我,領導只肯開兩千月薪!

那天告別時,一貫打車的安戴突然非要跟我坐地鐵,還說身上沒帶錢,讓我借她三百。我住一線,在換乘口下了車,她在車窗里朝我招手。我獃獃地,隔著玻璃注視著這個在地鐵里也衣著優雅、眉清目秀的好友。這身影沒完沒了地壓迫了我快五年。它面無表情地昭示著成人社會的法則,努力不等於成功,外表才是最重要的。

可我不服氣。我憑什麼要服氣。

「我的工作地點在東長安街1號,分機請撥001。我的職位是總裁秘書。」安戴說過。

在她由普通職員坐火箭飆升到總裁秘書的奇妙旅程內,我一刻也不敢停止自己的步伐,跳了槽,惡補了法語,考進一家時尚媒體當記者,地址也位於二環內高檔寫字樓。Tnnd,終於有勇氣直面當年的好友。

此前我不登門,不撥她的分機,盡量避免一切刺激。今天,您好,請撥分機001——「您好,這裡是××公司,請問您找哪位?」職業的、訓練有素的聲音,一聽就是前台。可又那麼熟悉,在十八歲時誘惑過一個班的男生的聲音。我呆了半天才囁嚅著問一句蠢話:「安戴,怎麼回事?」

2006年已經不流行紙質同學錄了,大家習慣在一個名叫5460的網站上勾勾搭搭。安戴吩咐我去看半年前她灌的一篇,設置了密碼的帖子——

「一直以來,總是含含混混地告訴黃翌,我所擔任的『總裁秘書』的真正含義。在一個大公司,秘書也分為很多層級,我不幸,恰好屬於最低的那一級。

「因為不自信而引發的隱瞞,黃翌從來沒有遭遇過吧?高一時被英語老師堵在門口,因了她的存在,老師變得很好說話。除了爸媽給的樣貌,我沒什麼東西輕易得來,高考兩次才考上,化妝、買衣服,樣樣投入,才對得起男友心中的美女形象。黃翌多好,只談一個男友,就忠心耿耿一馬平川。

「很多人都奇怪於我與黃翌的交情,其實我喜歡她的理由很簡單,就像在北京,偌大的城市有她陪著我坐地鐵。那天我和男友吵了架,借她三百塊錢想買火車票回家。當時,她在車窗外久久地站著,目送我離開。

「因了這揮手,我決定留下來。

「真的感謝,你陪我一起走過的這段歲月。」

從小到大,被許多人問過同一個問題:「你們怎麼會是好朋友?太不一樣了!」流行的版本是,才女與美女相逢,就該玩命PK,互撬男友,互拆牆腳,才不辜負各自的出身,愚蠢地敵視與嫉恨。所幸,優等生黃翌與美女安戴最終選擇了互相中和,不自覺地激勵與靠攏。

參加完慈善晚會,我和安戴意氣風發地走在王府井大街上,櫥窗映射出一對中等樣貌、中等收入的都市女郎。

原來好朋友也會越來越相像。

原來在這場事件里,我們都是發了瘋的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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