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能不能永遠不說憂傷 青春期公敵

林奕

十六歲那年,鄭紅科又轉回我們學校。老師領著她出現在講台上,我沒有留心老師說什麼,下巴磕在桌上,打量著鄭紅科。依舊是從前那雙怯怯的眼睛,抓著書包的手,緊張地扭來扭去,書包的肩帶被擰得跟麻繩似的。

我似乎逃不過跟她同桌的命運。小學三年級開始,直到初一上學期她轉走。初一下學期,聽到她轉學的消息時,鬆了口氣。沒有高興太久,她又回來成為我的同桌。

她坐下來的時候,我挪了挪凳子,她輕輕將書包放進抽屜,又輕手輕腳地坐下。

我們在最後一排座位,我的近視度數在加深,有時看不清黑板的板書,便推推她的胳膊,問她板書內容,就會看見那雙驚恐的眼眸。後來我終於配了副眼鏡,不再主動和她說一句話。

鄭紅科像一隻放置於桌沿的玻璃杯,隨時有被走過的人打翻的可能,敏感而易碎。雖穿著打扮土氣,卻深得男生的照顧。包括班上大多數女生暗戀的對象,班長邵偉。

英語課,被點名提問時,鄭紅科嘴微微一張,一串流利的英語滑出,鎮住所有人,一下捲走眾男生和老師讚賞的目光。

一個月後全省中學生英語競賽,作為學校代表的鄭紅科獲得全市第一。

在這座英文教育水平很一般的小城中,可想而知鄭紅科得到了多長一段時間的關注和讚譽。

鄭紅科上講台領作業時,會有不經意伸出的腳將她絆個趄趔。輪到她值日,垃圾會異常多。

最常發生的意外,是不經意間,總有人拎著擦完玻璃窗的水桶路過,失手打翻潑她一身。她的狼狽,迎來一片笑聲。

那個年紀的女孩子,就如一株株形態各異的植物,如果不巧長了刺,那麼會比世間最硬的那一種礦物質都來得堅硬。

嚴格來說,女生喜歡扎小圈子的年齡,我和她應該屬同一圈子。我們都是班上被邊緣化的人。

在以成績的優異與否為主流認可的班上,身為常考五十分的差生,我一樣被歸於受排擠人群中。只是,我缺乏楚楚可憐的眼神,缺乏羞怯的笑容。一次在班上將挑釁我的女生的課本扔到窗外,當眾同時與三名女生廝打,過後,再無女生在我面前冷譏熱諷,但強硬的不良少女形象從此確立。

我從不認為自己和鄭紅科是一國的。雖然家境都不大好,她卻有感情很好的父母,而我父母甚至在飯桌上大打出手。我們被排擠的原因儘管都是因為成績,她是由於太優異,我則是太差勁。

對我的冷淡,鄭紅科不以為然。她企圖親近我,下課找我說話,即便我從不回應她。她每天放學等我一起回家,在她家街口等我上學。有天我拿出一支煙要點燃,她忽然從我指間奪過去,我欲發火,她遞給我一支棒棒糖:「棒棒糖比煙好吃。」

我忍不住問:「你為什麼每天都跟著我?」

她十分認真地望著我:「只有你從來不欺負我,只有你不討厭我。」

她不知道,我根本沒有心情玩手帕交這種把戲;她更不知道,我討厭她的程度,一點兒不亞於其他女生。她怎會知道,我床底鞋盒藏著的日記本里,每頁都寫著邵偉的名字。

每次邵偉看著鄭紅科時,我的心就猶如灌了鉛般,沉重,不是滋味。

之所以不像別的女生那麼明顯將厭惡之情表露,是因為每次別的女生捉弄鄭紅科時邵偉投向她們的厭惡的眼神。我無法忍受被邵偉像望一隻蒼蠅那樣望著,這便構成我與鄭紅科之間相安無事的表象。越是如此,我胸腔里那株植物上的刺長得越發細密堅硬。每次女生們狠狠捉弄鄭紅科時,我都在旁邊不動聲色地觀看。

一天,我們如往常般到教室,到我們的位置時,走在我前面的鄭紅科發出一聲極其悚人的尖叫,神色驚慌地退到我身後。我過去一看,早飯幾乎要嘔出來。一隻手腕粗的死蜥蜴翻著白肚皮橫在鄭紅科的椅子上。我從小就噁心爬蟲類動物,這是我的死穴,一大早看見,忽然生出無名火。我回頭,那幾個女生正樂不可支,其中手上套著紅色塑料袋的許娜笑得格外開心。那一刻,顧不得噁心,我拎起蜥蜴尾巴朝她們甩去,正好砸中許娜的臉。

老師和邵偉趕到時,許娜的頭髮已經散了一地,我的牙齦也不停往外滲血。可是,邵偉望也沒望我們一眼,直直衝到鄭紅科身邊。而這場衝突,其實只有我與許娜是你死我活的主角。其他人包括鄭紅科在內,只是拉架未遂毫髮無傷的路人。

老師狠狠地批評我和許娜時,站在鄭紅科身邊的邵偉對我們流露出的憎惡,像一把刀划過,令我忽然對許娜她們有這麼強烈要與鄭紅科過不去的心情瞭然。

回座位時,鄭紅科欲開口說話,我打斷她:「別說話,我很討厭你。」她的眼眶瞬間漫上一片霧水,我見狀更煩了,「要裝可憐,朝男生裝去。」

那天之後,我徹底不再和鄭紅科說一句話。放學她試圖等我,我讓父親買了輛自行車,每天獨來獨往。好幾次,推了自行車,看見那個前方走著的孤零零的背影,蹬上車子,飛速從她身邊掠過。

我,無法忘懷邵偉那一刻的眼神。對那個年齡的我來說,還有什麼比被喜歡的男孩用厭煩的眼神看一眼更嚴重的事情呢?以後,我要看著她痛苦。我被這個惡狠狠的念頭嚇了一跳。

體育課,練習排球。女生們彷彿約好了般,鄭紅科在網前方,那麼球不小心就扣在前方,在後衛,那麼球就砸向後方。總是那麼准,那麼狠,一次次砸倒她。終於,和她同隊的女生「手誤」將球迎面砸向她的臉,兩道血汩汩從她的鼻孔冒出。女生們停了手。只是,誰也沒有靠過去看她。

男生們紛紛圍過來七手八腳幫她止血,邵偉扶她去醫務室。望著他們的背影,許娜恨恨地說,她為什麼要回來,要是沒有她就好了。

許娜說出這句話時,我有幾分吃驚,因為當時我心底閃過的正是這句。

我們從未想過,即使沒有鄭紅科,邵偉也不見得將注意力放在我們身上。重點是,那一刻,鄭紅科終於成為全班女生的公敵。

後來,每次路過那個街口時,會不自覺想起她在街口遠遠望著我傻笑的樣子。那些暮色初曉的清晨,夕陽西下的傍晚,我開始懂得懷念與她之間的點滴美好時,鄭紅科這個名字,卻成為一道刻在我們全班女生青春中的休止符。

那個周一的早晨,我在旁邊聽著女生們嘰嘰喳喳商量這一天對鄭紅科的計畫。她們想好了,上午第三堂課是體育課,所有人都要穿有鬆緊帶的體育褲。在課間操期間,假裝摔倒靠近她,把她的褲子刺啦扯下來,讓她在全校人面前丟臉。

這個計畫讓女生們異常興奮。什麼時間、走到哪裡、佯裝摔的姿勢、怎麼恰如其分在千鈞一髮的瞬間將褲子扯下來——

可是直到第二堂課結束後鄭紅科還沒出現。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沒有請假直接曠課,那個鄭紅科,給她十個豹子膽她都不見得做得出來。

快放學前,老師面容哀傷地進了教室:「鄭紅科早上來上學的途中出了車禍,在街角拐彎處,肇事者逃逸,天色昏暗,沒有人發現,搶救時間拖延,被發現後送往醫院時已經來不及……」

這個消息,像一枚魚雷在水中炸開。空氣彷彿不再流動,瞬間靜止下來。老師那番話後,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

約莫過了十幾分鐘後,下課鈴聲響,所有人默默地收拾書包。走出教室時,沒有一個女生不流著淚。除了我。

一直到第二天,騎自行車路過鄭紅科家那個街口時,我才猛然覺得,那雙羞怯的眼睛,已經永遠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不會再轉學回來了。

我們班的女生,忽然一夜之間老氣橫秋起來。生活中不再有鄭紅科的這個事實,令我們不敢翻看過去有她的所有時光。

這是我們的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這個字眼。身邊朝夕相處的某個人,忽然某天無影無蹤,成為一個除非有人開口,才會在空氣中浮現的名字。又因為過去對她的種種,令人只要一想起她,只覺得那是一段十分殘忍的時光。

年輕如我們,怎麼會知道給予別人冷漠和戲謔,最後刺痛的竟是自己。

當我騎著車子經過昔日鄭紅科站在那裡等我的街口時,才發現,在我的青春中,原來最殘酷的事情,不是失戀也不是被人歧視,而是為時已晚本身。如果,如果她還在的話,我們會怎樣呢?

一切可能性,都在那個早晨,戛然而止。

我該如何跟他說,在那關鍵的一瞬間,我突然想到那個猥褻我的老男人。

他骯髒的雙手,他那把蠻力,

以及無數個在夢裡還在反抗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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