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不如學會相忘於江湖 連E.T.的純真都老了

小P

我是個聰明孩子。

自從在看丹橋旁的麥當勞店,看見十幾個青年正在飛車。只見其中一個染了頭髮的哥們兒立起車頭,後輪著地,從過街天橋上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往下跳,夕陽在他墨鏡的邊緣泛起強烈的光芒讓我心跳不已。

我開始好好學習。因為我知道,想要一輛說得過去的單車就要用很說得過去的成績來爭取。期中考試後,我如願以償得到了一輛嶄新的單車,由攀爬王靳松欽定的。

和他的人一樣,我的車也輕得很,可以在空中做出很多高難度動作。雖然年紀在行里算是小的,但我是一個稟賦的傢伙,一年後,我已經學會了很多基本動作。同時學得更快的是泡妞技巧。我已經不再是那個笨嘴拙舌的小男孩了,只要立起車的前輪,我就能扭轉女孩的視線;如果我用前輪著地,立起後輪,女孩基本上雙腳都著地不肯再離開一步了。有一次看《自然探索》,其中介紹動物求偶時各種招蜂引蝶的伎倆,我看著看著,就放聲大笑,怎麼這麼像啊。

最瘋狂的是那次新年晚會,我騎著車,後輪立起,順著陡峭的台階跳到了教室,身後女生的尖叫足以把我的耳膜擊穿。我們班的晚會成了我的專場演出,我讓幾個見識了我的車技的同學躺在地上,然後飛車跳過去,連飛了三個人後,全班發出的叫聲幾乎掀翻了房頂。道貌岸然的班主任竟然也躺了下去,事後想起平時他虐待我整我,我真想失誤一次啊。

一個星期後,在學校的文藝會演上,我在舞台上飛了十個人之後,由我欽點從台下又挑了十個漂亮女生跳了幾次。

從此我成了名人,課間我們班教室簡直成了集市,不斷有各個年級的女生來找我,甚至在一個月里,我收到了幾封情書。放了學,成群結隊的女生攔住讓我表演飛人,女孩們在籃球館裡躺下來,我在尖叫中飛起來,帶著滿不在乎的笑。

後來我上了大學。

正是BMX最興盛的時期,僅僅在看丹立交橋下就有幾十人玩車。五顏六色的單車、更加花哨的服裝,還有女孩的尖叫,在半空中騰飛的快感,在橋洞里反覆回蕩的打口帶里不知名的HIP-HOP勁歌,以及跟著節奏用車輪跳舞的哥們兒,簡直就是一場狂歡,一場街頭Party。我們曾經一起在周末遠行,沒有目的地。出發的時候,三四個人,一路上不斷有朋友加入,二三十輛靚車擁擠在長安街上,黃頭髮、墨鏡和口哨引起人民警察和便衣的警覺,讓這些不良少年趕快騎走。很多在街頭玩車的同黨,就是在這種遊行中認識的。大家都有自己的綽號。我們在北京的街頭上游擊,用鮮明的符號偷襲城市這個龐然大物,用單車呼喚著自己的朋黨,我們可以在任何地方停下,開始我們的街頭表演。

我身邊的女孩開始不斷地升級換代,那時我的聰明僅僅是把個漂亮女生帶著四處炫耀。直到比我大一屆的那個女孩來到我身邊,我像做夢般忽然醒了。我最喜歡那段周末馱她回家的日子。我們旁若無人地唱著歌,在樹叢中偷吻,然後目送著她消失在樓道口。

後來,我聽說她是轉校生,據說在那個學校發生過什麼事。追問但是她死活不說。直到有一天一個很痞的男孩把我們堵在校門口,也騎著很炫的車。那男生看看她,看看我,二話沒說,就把車輪立了起來,我知道,他這是叫板來了。

就在校門口,大家開始了一場用車輪進行的決鬥,男生擺出好多花樣,在台階上躥上跳下,他那些動作根本難不倒我,而且我比他做得更好,但她一直尖叫著要我不要和他鬥了。

最後,男生指著地下通道形成的U形階梯,問我敢不敢和他一邊一個對沖。我笑笑,和那個傢伙一人一邊,沖著地下通道疾駛過去,衝到底層的時候,我看到那個男生有點兒害怕了,把車側過去,反而讓他的車橫在我面前。我忽然騰空而起,飛行了一段路程落在第三級台階上。雖然是冬天,有厚厚的羽絨服,他的頭還是撞了一個大口子,肋骨斷了。

我剛剛起身,就看人影一晃,臉上熱辣辣的,是那丫頭抽了我一個大嘴巴。我獃獃地看著她扶著那傢伙走過去,走得從此就看不見了。

事後才知道,以前她之所以轉學,就是因為和那男生掰了,可她一直忘不了他。我望著倒在地上,扭曲成麻花狀的單車,五千元就這樣毀掉了,同時還有我的初戀。

足足有一年我沒有摸過車,大學讓我覺得無聊。朋黨里有人買了私車帶我兜風。

可是我一點兒都興奮不起來,我發現開車享受不到主宰的感覺,和被託運的行李沒區別。單車可以玩,汽車能玩嗎?能前軲轆立起來嗎?能立在玉淵潭公園湖邊的岩石上嗎?能在U形台上翻轉360度嗎?能在鐵的橋欄杆上騎行嗎?

我突然開始強烈地思念我的單車歲月。第二年我就用打工的積蓄裝了一輛車。

剛坐上去,我發現自己的身體復活了,那些動作已經有些陌生,但世界畢竟又回到了我手中,與一年前不同,我對尖叫已經無所謂了,我只是自己高興。

在橋欄上翩翩起舞成了我再次成名的絕技。

一邊是粼粼的萬泉河水,一邊是一拳寬的鐵欄杆,我在上面像走鋼絲一樣走幾個來回。我最酷愛的就是騎行各種欄杆,當時就想以後賺點兒錢就買一塊地架上各種欄杆,可以玩個夠,而不是每次都被巡警訓個夠。

那幾年裡,我是北京丰台的街頭霸王,當年和我一起飆車的兄弟都已經不知所終,以前聚會的單車店都拆了,變成一個健身花園,我們的飛車經常引起那裡轉悠的老頭老太太的驚聲尖叫。大家失去了根據地,開始像潮水一樣散去。

北京有幾大玩車勝地,這些地方天造地設是為玩車準備的。一個是北京天安門旁邊的地下通道,其弧度最接近U形台;另一個就是玉淵潭,那裡有很多岩石,玩BMX單車最重要的就是玩岩石,只有經過這一關,很多技巧才能成熟。最好看的地方就是王府井基督教堂,那裡的街心花園晚上燈火通明,有很多障礙物,可惜都是大理石做的,不大經摔,但那裡是絕妙的舞台。到了周末,全北京的玩車大腕都在那裡。我曾經認識過一個小孩,只有十一歲,已經會很多我聞所未聞的花哨動作,以至於我眯起了眼睛,在臉上寫滿了我老了。

似乎單車就是一種青春期的分泌物,它會和青春痘同進退。

我習慣了在車輪上的生活,平地花式、攀爬、速降等都手到擒來。但是我已經不能每天都泡在車輪上,我開始遠離BMX,也明白遲早有一天,我的車會積滿灰塵。這也是必然,人生可愛的東西太多,我並非那種可以在一件事上傾注終生的人。

儘管我已經有了四輛車,可以像組裝玩具一樣變出無數種花樣。儘管我畢業上班又開了自己的公司,不再為錢英雄氣短。儘管我最便宜的車也有五千元,但真正的好車,不只是用錢就能解決的,那些在網上、電視上看到的好車好零件在北京根本無法找到。也許,這些都不是原因,也許最完美的單車是我的青春,它早已在漸漸濃密的鬍鬚中,在根本不記得長相的青春痘中,在漸漸遠去的驚聲尖叫中不見了蹤影——就像E.T.中騎著單車駛向月亮的那些孩子,那是BMX的起源,但E.T.,他已經多麼老了啊,雖然想起來都覺得純真。所有的流行必將老去。就連曾經是武器,是旗幟,甚至是一種江湖的HIP-HOP,都已然老了。

只是至今我仍然沒有習慣私家車。讓它們堵死掉北京吧。就像那些曾經奔騰的血脈,我再也找不到讓它們沸騰的藥水,連戀愛也不能。假如未來我真會有個孩子,我會全力促成他的夢想,讓他在街邊贏取少女的驚聲尖叫,在那裡面,有我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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