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不如學會相忘於江湖 我們要學會相忘於江湖

葉滄浪

1998年那個晚上,我頭纏繃帶,坐在醫院的病床上打俄羅斯方塊。門被推開,直到你站到我身邊,我才按下暫停鍵抬起頭。你有張很瘦的臉,算不上漂亮,但眼睛明亮漆黑,嘴唇上淡青的胡楂使你顯得有些頹廢,正是少女時代的我喜歡的類型。你說:「我叫黎小軍,是黎小麗她哥。」

我知道黎小麗有個哥哥是個混混,臉立刻拉長:「你滾吧,等著給你家黎小麗收屍。」

你把手裡提的水果擱到床頭柜上:「你們女生有夠無聊的啊,為小男生打破頭,值得嗎?」

我很不屑地瞄了你一眼:「女生無聊不無聊關你什麼事!」

那時我並不知道我們的人生會有交集,當時你在我生命中的意義只是情敵的哥哥,你妹妹奪走了我的初戀情人。誰讓我不痛快,我讓她更不痛快,我赤手空拳打上門去,抓破了你妹妹的臉,也被她手裡的小凳子砸破了頭。

你說這事兒鬧大了學校會把你妹妹開除的,她還小,還要上學,讓我放過她。可我放過她,誰放過我呢?

我堅持對我媽說頭上的傷是自己磕的,並不是被你勸得心軟了,而是因為那時我才高三,地下戀情是不能向家長公開的秘密,再說了,在外面吃了虧回家哭訴是小學生的行徑,我齊雅可不幹那沒品的事兒。向陽高中的學生都知道有個不好惹的女生叫齊雅,我這隻橫行的螃蟹遇到你妹妹才發現,原來這個世界上有很多螃蟹,大家都喜歡橫著走。

我堵住那個男生的寢室門,要他給我交代,你妹妹撥開人群出來說:「要不要臉,他現在喜歡的是我。」我們惡語相向,她臉上頂著我三天前抓出來的傷疤,我頭頂繃帶底下是她三天前砸出來的血窟窿。這樣的場面在向陽中學十年也難得一見,用你妹妹的話說,風雲人物是不常見的,風雲人物會聚到一起更不容易。

當天傍晚,定下地點,三角戀的三個頂點見面做最後了斷。他們肩並肩,坐在我對面。「人,我是搶了,你想怎麼樣?」聽聽,你妹妹多囂張。

我拿出事先準備好的二鍋頭,一口氣灌進了胃裡,嗆得淚都出來了,盯著你妹妹看。她二話不說,也倒了滿滿一杯,大口喝乾,沖我照了照杯底。那個男生氣急敗壞,抓著你妹妹的手就走,似乎還罵了句「兩個瘋子」。

其實我只是想找個台階下,卻把自己弄成了笑柄。如果不是你來找你妹妹卻發現我在那兒,我會不會醉死?當你看到我滿嘴酒氣坐在樹根上,氣急敗壞地抓起我往診所跑時,我醉得一塌糊塗,抓著你的衣服號啕大哭。

你那件被我吐髒的衣服我留了很久,卻忘了它是什麼顏色,我知道我們曾經度過許多美好時光,卻不記得是怎麼走到一起的。能記得的,似乎都是片段,你打架弄斷胳膊住院,我對我家裡人撒謊說好朋友摔斷腿,煲了雞湯去醫院親手喂你。你妹妹背過臉去不看我,我更不看她,你只好唱獨角戲,講的笑話很冷場,我們誰也沒有笑……

如果不是特意回想,我都忘了我們原來這樣快樂過。那時的我以為我們會永遠在一起,沒什麼能把我們分開。現在我知道了,愛情和生命都是很脆弱的,連記憶都不可靠。

黎小軍,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我曾經很羨慕你父母死得早。挺變態的吧?當我爸把我吊到房樑上,用手指粗的篾條抽我時,我恨不得他也像你爸一樣不在了。那樣就沒人管我了,我想跟誰好就跟誰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你不該在除夕夜裡去我家門口,我不該那麼大意地跑出來,我們最大的錯誤是不該以為躲在那叢衰敗的芭蕉後面接吻是安全的。看見咱倆時,我爸氣得臉都綠了,舉起大笤帚追著你打。我嚇壞了,躲到同學家不敢回家。

我是被騙回去的,到家就被吊到了樑上,我爸提著篾條抽一記罵一句:「不要臉!傷風敗俗!」

現在我不再恨我爸了,有時會想起他對我的好。可那個時候,篾條抽在身上可真是疼啊。我媽開始和他一起罵我,後來求他別打了,我爸瘋了似的,停不了手。我號得嗓子都啞了,等他們把我放下來,我把自己關在房裡反鎖上門,不吃飯,不上藥,不理人。結果還是我爸把門踹開了,他拿我沒辦法,只好打自己的臉。

這個我哪兒受得了,拉住他的手心平氣和地說:「爸,你都看見了,我喜歡他,你就認了吧。」

我爸撂了句狠話:「我就是看著你死,也不會叫你跟那個小地痞!」

說得好,我就死給他看。

等我在醫院裡醒過來,只看見我媽瘦小的背影,一直到回家,都沒有見過我爸。你也沒有來,你可真是叫我失望。沒錯,我就是喜歡你這個地痞。我恨那些規規矩矩一切按部就班的人,人生要自由,我要過自己的生活。

那時,我以為你就是我要的自由。可你背叛了我。

我爸答應幫你找一份固定工作,還答應幫忙把你妹妹調進重點班,條件是要你離開我。這些是瘋狂找你很久很久,把你一個哥們兒家的玻璃茶几砸碎後從他嘴裡知道的。

我爸為了幫你找工作,提著五糧液和幾千塊錢在一個十幾年沒聯繫過的遠親家裡坐了三個晚上,還下了跪;為了把你妹妹調進重點班,他托朋友請學校領導吃了兩頓飯,又塞給班主任兩千塊錢。這些是五年前我爸腦溢血死後,我結束與家庭的冷戰回家,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曬太陽時,我媽告訴我的。

我割腕的那天晚上,我爸喝得兩眼血紅,拿著被我的血染紅的被單去找你。他求你放過我,歇斯底里地喊:「你這是要毀了我家齊雅啊!」

你緊緊繃著嘴一聲不吭,我爸走後,你把拳頭塞在嘴裡,眼淚像小溪似的往下流。這些是兩年前參加一個醫學研討會遇到你妹妹,從她那裡知道的。

2003年秋天你結了婚,第二年夏天添了個兒子,那孩子笑起來有兩個酒窩,長得很像你。這是一年前你妹妹給我打電話時提到的,那時我正和男朋友為兩地分居的工作煩惱,你妹妹和男朋友吵架,商量著要擠到我租來的一室一廳住。

只是她忘了告訴我,你當年沒有去我爸給你安排好的單位上班,繼續做了你的地痞小流氓,她也忘了告訴我,你又跟人打架,右腿被砍壞,成了殘廢。如果不是昨天我媽想要炫耀她女兒找了個好老公,要求婚車在全城轉一圈時在街角報亭處看到你,我一定不會想到你身上又發生過這麼多事。

原來我的記性也不算很差,你瞧,我一眼就認出了你。你胖了,沒有以前好看了,拄著拐杖笑得很開心。繞著你跑的小傢伙就是你兒子吧?婚車呼嘯而過,我想起你妹妹說,你已經忘了我。

曾經很喜歡《白馬嘯西風》里那段話:「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不喜歡。」可是這個世界足夠大也足夠精彩,有許多比你比我更好的人。所以,只要我們願意,我們都可以幸福的。

現在是2006年9月13日早晨八點,再過兩個小時,我就要離開這座城市,和另一個男人去遙遠的北方了,那兒還有一場婚禮喜宴等著我。我不理解,結婚明明是兩個人的事,為什麼一定要搞得兩幫人馬筋疲力盡。只是現在的我雖然一如既往討厭各種規矩,卻已懂得遵守規矩。

我還明白了很多事,比如為男生打破頭的確太無聊,為小地痞割腕實在很愚蠢。做蠢事是要付出代價的,我們本來有很多方式可以在一起,可我們把一切都搞砸了。無數的人疼痛著長大,我們不過是其中最平凡的兩個。

如今我對生命充滿敬畏,覺得自己永遠無法真正了解這場人生。然而此刻,坐在這間咖啡廳遠遠望著你在那邊微笑走動,我突然有種幸福的感覺。黎小軍,我們終於長大了,學會照顧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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