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不如學會相忘於江湖 最溫暖的擁抱

於筱築

我一直說不準房東塞爾瑪的年歲到底有多大,但是從她最小的兒子都已三十齣頭來推論,我估計她最少也已經年過六旬。儘管她脖子上的皮膚已經皺得比老樹皮還老,她的雙眼卻炯炯有神。

我和塞爾瑪是通過一個學姐認識的。當時我剛到法國,一下飛機,學姐就把我接到了塞爾瑪家裡。

當時塞爾瑪正坐在舊式法蘭絨沙發上曬太陽,看到我們便很親切地過來拿行李,微笑著對我說歡迎。然後帶我上樓看房間,告訴我她的幾個兒女都不在身邊,說要我把這兒當成家。我感動得差點熱淚盈眶。

可是一個星期後我就想搬走了。因為我實在無法忍受塞爾瑪的獨斷和自私。她把家裡的電話用一個大盒子鎖起來,限制我每天洗澡不得超過五分鐘,更有甚者是她還限制我炒菜,理由僅僅是因為她不喜歡油煙。我只能跟著她一起土豆土豆再土豆。而且可能因為寂寞,她居然在家裡養了三隻貓、兩隻狗。儘管我極力收拾,但還是滿屋子的貓屎狗糞。

我氣憤極了,但我還是沒有搬出去。相比八歐元一斤的番茄和十五歐元一斤的蘋果,一個月的房租四十法郎,打著燈籠也找不到這麼好的事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每天都這樣安慰自己。可是事態並沒有像我期待的那樣走向平和。每天晚上我打工到十二點才能回來,她又多了一條禁令:不許我開燈。當我那天晚上一腳踩上一坨貓屎時,我發出了一聲尖叫。接著穿著睡裙的塞爾瑪便從卧室里衝出來,大聲指責我影響了她休息。

我委屈極了,翻來覆去睡不著。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她就開始用她那個破破爛爛的錄音機放迪斯科。

一個星期六。我向塞爾瑪借了她小兒子那台舊電腦,卻發現顯卡有些問題,於是我特意叫了一些學計算機的同胞來幫我修,可是塞爾瑪一直站在門邊,不肯出去。

晚上我跟塞爾瑪說,我要打電話。她卻突然對我說,他們有沒有換走電腦里的硬體?

我呆了,她竟然這樣不相信我。所有的委屈一下子爆發了,我對著她大叫:塞爾瑪,中國人絕對不會做這種事!然後我在給媽媽的電話里號啕大哭,淚如雨下。塞爾瑪一直看著我,然後遞給我一塊毛巾,我看都不看她。

她叫我,跟我說對不起,她說她誤會了,中國人很優秀。我看著她噘著嘴,像個做錯事的小孩。我止住了哭,但我還是拒絕了她的擁抱。我說,請叫我喬安娜。因為我實在不忍心聽她用我的母語把我的名字叫成愚小豬,然後我破涕為笑。

那個晚上,塞爾瑪破天荒讓我下了廚房。她嘗了我煮的面之後,讚不絕口。她說以後准許我下廚房,可以開燈。她的笑讓我如沐春風,以為今後的日子可以和平相處了。

可是第二天,我在浴室里多待了一會兒,她又來敲門。

我鬱悶極了,一個人跑出去。附近的斯坦尼斯拉廣場天空蔚藍,一切都保留著中世紀的風格。教堂里做彌撒時悠遠的鐘聲,天空飛過的鳥群,帶給人無與倫比的寧靜。

可就在我回家的時候,被飛馳而過的摩托車掛倒了。我的腿疼極了,我掙扎著爬起來,卻驚慌失措,下意識地就撥通了塞爾瑪的電話。有那麼一瞬間,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我想她也許不會理我。可是不一會兒我就看到了塞爾瑪急趕而來的身影。

羞愧於自己的自私和小心眼,躺在病床上的我難受極了。雖然只是骨折,可是我沒有辦醫療保險,這在法國是要付一筆極其昂貴的醫藥費的。坐在旁邊的學姐一直在安慰我,說醫藥費沒關係,大家會想辦法的。

我問她,塞爾瑪呢?

她搖搖頭,笑著問我,你不是不喜歡她嗎?

可是關鍵時候,還是她把我送到醫院的啊。

出院手續是學姐給我辦的。我正不知道該如何報答的時候,她卻說要帶我去廣場見一個人。春光明媚的斯坦尼斯拉,陽光正好,生命正好。我突然看見空曠的廣場那一邊,塞爾瑪穿著鮮紅色的衣服在跳舞。她身後是那個破破爛爛的錄音機,而她面前,是一沓零鈔和一張紙牌,紙牌上面赫然幾個大字:幫幫我的中國女兒。

霎時,我的靈魂被擊中了。學姐輕輕地告訴我,出院手續其實是塞爾瑪幫我辦的。她一直嚴厲地要求她身邊的孩子,而正是由於她嚴厲的教育和在生活上的一絲不苟,她的三個孩子一個已經是巴黎市的高級法官,另外兩個都是議員,深受市民愛戴。

難怪她只要我那麼低的房租,難怪她要我把這兒當家,難怪她會在關鍵時刻為我籌錢,原來她一直是以法蘭西的習慣來要求我,原來她真的是把我當成了自己的親生女兒來對待。

塞爾瑪,我朝她飛奔過去。我要和她來一個深深的擁抱。

「我是真的想幫助他們的。」我早已忘記了這個黝黑厚道的北方漢子的姓名,但是遊走在商場和談判桌前的我一直記得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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