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真想和你再長大一次 看到這裡請跟我聯繫

穆裳

2006年6月21日,深圳。

我坐在電腦前噼里啪啦地打著字,指揮與我一個團隊的同伴在魔獸世界裡奮勇追敵,殺人越貨。手機鈴響,媽媽接了大半天然後過來看我,穆桐的媽媽說她爸的檢查結果出來了,是轉移瘤。我握滑鼠的手停頓了一下。

穆桐,你現在一定腦袋都大了吧,你爸爸出了這樣麻煩的事,雖然說這麼多親戚之間,我們兩家之間並無更好關係——但是我們家又和誰家好過呢?從來沒有。因為家庭狀況一直就不好,誰也不願和我家過多來往。

可我不還是好好長到了二十五歲嘛。好好度過了我的發育期、青春萌動期,安然度過了三兩次無疾而終的戀愛,現在還可以逍遙自在地玩魔獸世界,想到這裡,我邪惡的心,甚至有點兒幸災樂禍。

穆桐,你是我的堂妹,只比我小三個月。1999年畢業到深圳找工作,我三天兩頭跳著槽,幾乎整個關外都折騰遍了,最後才在羅湖區找到一家公司收留我。可你,你花錢買的大學卻上得如火如荼。更讓人咬牙切齒的是,2000年我的男友只是一個小小職員,聽說你在學校泡了個某市長的兒子。

還是可以光著屁股四處奔跑的年齡,我曬得跟煤球一樣黑,而你,儼然一個小公主。大人午睡時,我和你帶著同院的其他小孩出去調皮搗蛋壞事做絕,可回來挨打的那個總是我。

你應該不記得了吧?五歲那年,某次我和你挨罵後背地裡一起說奶奶壞話,然後鉤手指發誓誰也不準告訴奶奶時,你卻為了能多吃一點零食,回來一字不漏冠以我的名號全部告知奶奶,讓我再挨一頓暴打。

在我滿十三歲的時候,你送我一個帶鎖的日記本。那時候都流行這個,可我媽說太貴不給我買。所以你送我的時候,我滿心歡喜,覺得妹妹還是妹妹。打開本子,扉頁是你歪歪扭扭的字跡:祝穆裳,生日快樂!妹妹穆桐。

我輕手輕腳一頁頁翻著那些空白的,有著不同顏色淡淡香味的紙張,心裡塞了滿滿的欣喜和快樂,可是,可是慢著——我忽然發現,扉頁的後面有被撕掉兩張紙的痕迹,再對著光看看第一頁空白的紙,上面密密麻麻印滿了上一頁被寫過的痕迹。那一瞬間我明白,這個本子,是你用過不要了而轉手送給我的。

我該如何感謝你呢,穆桐?在我那樣青春的年少,有著自己美好秘密情感的年少,渴望一個帶鎖日記本的心情,你送給了我,卻讓我更看清一些東西。

我的堂妹穆桐,你原來有著一顆比五歲那年更狡猾的心。我們從此,不再有什麼來往。

到了你也畢業和我一樣四處跳著槽的時候,一大家子人都到叔叔家過年。

你那時有點兒胖了,但因為你擁有基因突變的168厘米身高,所以並不顯得突兀。我和你坐在客廳,我旁邊坐著奶奶,你坐在爸爸媽媽中間,貌似優雅地剝提子,和大人們說笑。我們在彼此的相視里,已經不再有兒時的親密,眼神匆匆相遇後迅速停留在其他人身上,我不知道你的心裡是不是和我一樣,還記得兒時的種種呢?

其實我已經不再覺得你猥瑣與狡猾,五歲的時候,的確沒有什麼比美味食物的誘惑更大。

但我始終覺得,就算是再倒退回那年,我一定不會在面對任何美味而且並無任何威逼利誘的情況下那樣做。

我也能夠平靜回想十三歲的生日,有什麼比女孩子細細小小的虛榮心得到滿足而來得安慰與妥帖呢?只是我再沒有東西可送,也不會送這樣一件欲蓋彌彰的生日禮物,就算只說聲淡淡的生日快樂也好過如此虛偽做作,更何況,十三歲的我們,有著怎樣追求完美的青春自尊而驕傲的心。

我和你,在某些方面的價值觀與態度的確不同。我和你,只能是堂姐堂妹。

2003年春節,你帶男友回來了。他看上去比你大很多,一身休閑裝,留一小撮山羊似的鬍子,皮膚黝黑,眼神里流露出對你的無限嬌縱寵愛。你高興地置飯布菜,可那頓飯吃得並不好。你爸媽盤查了你男友三代以後臉上烏雲密布,叔叔和我爸不時站起來舉杯打圓場。

穆桐,你更加漂亮,現在有如此男友,其實也算幸運。你深知女孩一生最重要的是能有寵愛你如生命的愛人而非錢財家世,可你顯然有點急於求成。明知你勢利雙親定然不能接受,卻還在親戚朋友大團圓的時候攜他浮出水面,這不是存心讓他們不能下台嗎?

除夕十二點的鐘聲敲響,你爸媽的臉色已經快病入膏肓,你男友在震耳的鞭炮聲中尷尬離場,剩你坐在沙發上變成一隻木偶。我遞給你剝好的橘子,你抬頭望我,啡色海藻捲髮中露出蒼白的臉,那一刻你的眼淚差點就要奪眶而出。

我的心一瞬間柔軟得微微刺痛。我見不得這般場景,十三歲那年再如何瞧不起你,卻在這個時候仍然心疼與悸動。但我深知,我與你之間,不可能再互相撫慰與溫暖。

你最後還是沒跟那個男孩在一起。掙扎在雙親的苦口婆心與眼淚中換了電話換了工作,然後出差去了上海。

從奶奶的口中得知,就在短短的出差時間裡你認識了公司總部駐上海辦的某經理人,有房產在深圳。此時,全家上下一片贊同之聲,因為這樣方能紮根在深圳,日久天長。

我還是不動聲色,但笑不語。

其實你的什麼我都知道。

畢業後你換了很多份工作,輾轉了廣州上海深圳幾座城市,卻始終沒有找到自己最熱愛的行業;你和我一樣喜歡背包游與自助游,也曾到過我走過的那些山山水水,露宿我搭過帳篷的日月星辰之下。你一定吃了不少苦頭栽了不少跟頭,如今所謂風光與安定的背後,放棄了很多天真與夢想。我還知道,你在面對那個落寞春節時的那份愛情用盡了你整個力量與勇氣——因為你肯定清楚,和他這樣沒有身世家產的人在一起,要承受來自父母怎樣的反對與堅持,可你依然選擇帶他回家。

穆桐,我們躲在那麼多時光背後偷偷互相張望的年紀,你的眼神,是不是還如我們五歲小手指鉤在一起時,那般清澈見底?

我們如此相像卻又那樣陌生,血管里流動同一種基因的液體,我們血脈相承。

只是我現在才知道,我其實深愛你,就如同,一直深愛著自己。

我按Esc退出魔獸世界問媽媽你的電話號碼未果,我很想問問你爸爸的麻煩事情有沒有需要我幫的地方,或許幫不到太多,但我一定會儘力。

雙擊魔獸世界的圖標,輸入賬號密碼,繼續尋找敵人。我在想,我該怎麼開口問你媽媽要你的電話號碼,接通你的電話又如何與你開口說第一句話?比如,我故作輕鬆地問,當時我剝給你的那個橘子你吃了嗎?或者,穆桐,你什麼時候結婚請我吃糖?

你會不會覺得我現在在奚落你笑話你,又會不會如我十三歲那年認為你一般,覺得我假惺惺滿腦子虛榮與偽善呢?

我們隔了整整那麼多年的時光,沒有任何交流。

穆桐,二十五年來我們之間從來沒有通過任何電話。現在在深圳哪家旅行社帶著不知道哪條線路的遊客來來往往的穆桐,如果你看到這裡,麻煩請跟穆裳聯繫。

你總該知道,穆桐與穆裳,終歸還是,堂姐堂妹。

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火車嗎?因為它總有一個終點,可是我兜兜轉轉整個青春,卻走不出這個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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