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真想和你再長大一次 1998年,樓前台階上的陳小路

晴田

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那年秋天陳小路的樣子。

她一身墨綠色滑雪服料子的運動衣褲,頭頂扎著兩個貌似香蕉的小辮子,一邊流著鼻涕一邊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叫我一聲「李狒狒」,站穩的時候因為慣性而身子猛地往前一傾,又像個彈性極好的彈弓迅速歸位。

我記得那個秋天她總是這樣出現,身後被她跑出一股小風,她不知牌子的漂亮皮鞋會磨得地面浮起一小層灰。我眯著眼睛看著她,頭頂的天空高遠,像被擦過一樣乾燥的藍。

1998年9月,陳小路搬到我家樓上第三天。

我正站在陽台上往外張望時,聽到樓上一個聲音:「喂!」擰著脖子看上去,一張圓圓的臉正沖著我笑,因為逆光,那兩隻小辮子和圓臉看起來彷彿就吊在空中,我嚇得趕緊縮回了頭。

「喂!喂!」她又叫了兩聲,我才很緊張地探出脖子。

她說:「我叫陳小路,你呢?」

我結結巴巴道:「李……李惠惠。」

「李狒狒,我爸不在家,你上不上來?」

我小心翼翼地關上陽台門,數了24級台階,輕輕地敲了敲她家的鐵門。

瘦瘦的陳小路招呼我進去,嘿嘿乾笑了兩聲就轉身拉開了冰箱的門。我頓時瞪大了眼睛。鮮嫩得彷彿牙一碰就會濺出水來的糖水芒果、晶瑩圓潤的大紅提子、錫紙紮口的進口酸奶。

我看到每一樣都要剋制地吞咽一口口水,她問,吃這個嗎?吃那個嗎?我都搖頭。像我這樣家境平常但管教嚴厲的孩子來說,絕不亂吃別人一口東西,是從小都要謹記的。可是陳小路不管,她擰開糖水芒果的罐子就遞給我,吃吧吃吧,很好吃,我媽從越南帶回來的。

越南?我又崇拜又敬畏。我媽連湖南都沒出過,她媽媽就去了越南,真是厲害。

我邊情不自禁地接過那隻蜜糖罐子,邊看她拖出柜子里的洋娃娃和小熊小兔子,大大小小攤了一床。「都是我媽和四眼鬼給我買的,你喜歡哪個?」我又搖頭。她蹲了下來,打開書桌下的抽屜,裡面居然是滿滿的漫畫書!「你喜歡看哪本,我都借給你!」

我張著大嘴巴,芒果的蜜汁都快要淌下來了,我再看到她書桌上漂亮的檯燈、高級的文具盒、雪白的草稿紙,這個叫陳小路的傢伙太幸福了。

晚上吃飯,我鬱鬱寡歡。我想著我長到十六歲,一個洋娃娃都沒有,每個月的零花錢只夠買一本漫畫書,我的草稿紙都是爸爸從單位拿回來的,全是紅色的橫條。

陳小路的爸媽前幾年離婚了,四眼鬼是她媽媽的現任准丈夫。他給陳小路買了很多很貴的文具、零食和衣服,但陳小路一點兒不領他的情。「四眼鬼,他那個分頭一看就是漢奸!」在我數不清第幾次去她家吃東西的時候,她告訴了我這些她平日根本不肯說的事。

她邊說邊裝得非常不在意的樣子,鼻涕依然隨著呼吸一起一伏,她吸一下鼻涕就進去一截兒。真奇怪,我沒見過這麼大還愛流鼻涕的女孩。她就這樣吸著青春期的鼻涕,在她躺滿布娃娃和漫畫書的小房間里,陸續說了很多非常奇怪又極富哲理的話。比如她看小品時會說:「幽默是智慧到一定程度後的高級表現。」比如她在我遍尋不到作業本的時候說:「很多東西你刻意找的時候就是找不到。」過了兩天,我告訴她我無意發現了作業本,她又補充道:「你後來發現這個東西處處存在,也許是因為從你沒找到那刻起就開始關注它了。」再比如她看著自己平坦的胸部,無限老成滄桑地說道:「單親的孩子連發育的權利都沒有。」

她的漫畫書從柜子里一本一本飛快地轉移到我的課桌底下。《奧爾菲斯之窗》《凡爾賽的玫瑰》《尼羅河女兒》,每一本都令我深深著迷。媽媽不斷叮囑我不要跟她玩,我卻不斷樂此不疲地跑上24級台階敲開她家的門。我和陳小路如膠似漆的感情讓我覺得甚為偉大,又有些悲愴的味道。像1998年,秋天的暮色。有些微涼的落葉黃,有些溫暖的漿果紫,還有些豐厚的甜橙金、朱牆紅、泥土褐、樹皮棕,我的十六歲因為有了陳小路而迅速變成了一個豐富的調色板。

每到夜晚安靜的時候,我都會豎起耳朵等待天花板上的動靜。

只要樓上有金屬鑰匙敲擊地板的聲音,我就馬上走到陽台,屏息靜氣等待小籃子的下來。陳小路在陽台上牽著一根繩子,緩慢而小心翼翼地放下來,裡面通常有幾顆大白兔奶糖或者一張小字條,上面畫了一個頭頂插著兩根香蕉的西紅柿,表示那是她的臉,旁邊寫著「李狒狒,我覺得物理太難了」,或者「李狒狒,剛才我媽打電話來,說星期天又要帶我去跟四眼鬼吃飯」。

我也會把事先寫好的字條塞進籃子,用力按一按,她便知道我已經置換好了東西,又一點一點把籃子收上去。

這隻小籃子在秋天夜晚清涼的薄霧裡悄悄降落,又隱秘上升,像爬上朱麗葉窗口的羅密歐,滿載著甜蜜黏稠的情感,把兩個年少的人緊緊地聯結在一起。

直到有一天,媽媽當場捉住了陽台上正往籃子里伸手的我。我「啊」一聲大叫,籃子「啪」地落到了地上。我被媽媽狠狠地訓斥了一頓:她家有錢有關係,考不上大學可以買,我們家什麼都沒有,看你考不上去擺攤賣蘋果!

小竹籃第二天遁了行蹤。連著幾天,我都沒看到陳小路。她彷彿隱了形,蒸發掉。有天下午我偷偷地敲了她家的門,一位非常端莊的阿姨問我找誰,我說找陳小路。她說,小路在學習,沒有空跟你玩,便禮貌地關了門。晚上我跑到陽台輕輕地學貓叫,可是「喵嗚」了半天也沒有任何響應。只有初冬夜晚不知哪裡傳來的,輕微的蟲子的鳴叫,抑或我的幻覺。

我莫名其妙地哭起來,我不知道為什麼一個小籃子墜落會有這麼難過的後果,我的生活里空蕩蕩的,那些五顏六色都風乾了,剝落了,一塊一塊掉下來,落到地上一堆灰黑的碎片。

1998年12月5日,我親眼見到陳小路移情別戀。她和一個胖得像個皮球一樣的女生親密地走在一起,那個女生手裡拿著的正是陳小路借我看過的《尼羅河女兒》。陳小路笑得那麼開心,看到我,怔了一下,喊了聲,李狒狒。

「好哇,難怪我找不到你了!你跟別人好了,你跟你媽一樣搞移情別戀!」我的傷心、酸澀、委屈和挂念統統被那個女生手中的《尼羅河女兒》激發,我邊號邊跳腳,在旁人看來活脫脫一個可笑的棄婦。

陳小路臉上的笑凝固了,她冷冷地看我一眼,對胖皮球女生說,走。

她也許完全不記得了,那天是我的生日。她曾經把這個編成好記的順口溜:妖貳五陳小路,一百年都記住。哪等得到一百年,不過一百天,我們就已分散。

再過了半個月,天空落下顆粒狀的雪花。我回家上樓的時候,看到穿著灰色呢子大衣的陳小路正坐在台階上,眼神空洞地看著前方。我想叫她,又不敢。她站了起來,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拍拍大衣上的灰,步履緩慢地上樓去了。那一眼有些惆悵,有些欲言又止,還有我到現在也沒有想明白的,其他內容。

再過了半年,我終於死心。我認定她是跟胖皮球好上了,只有心無旁騖地發狠學習,順利考取了南京的一所大學。2000年7月,我聽到她落榜的消息,心裡微微顫動。

大學裡,我發現她當年穿的滑雪服料子竟然開始很流行,耐克和阿迪達斯都用盡了這種輕便並且摩擦力小的面料。當年被喔喔奶糖擠去半壁江山的大白兔奶糖,如今拍了新的廣告,看起來還是那麼好吃。我再也沒吃過那麼豐美的蜜汁芒果,也時常會想起那些個秋蟲啁啾的夜晚,清脆真實的金屬敲擊聲和那個爬滿我青春情愫的竹籃。

前年過年回家,無意聽到媽媽正得意地跟小姨說,小孩就是要管,那年惠惠老跟樓上的陳小路玩,我就去找了她爸爸,讓他叫陳小路不要打擾惠惠的學習,惠惠是要考大學的。

我憤怒地沖了出來,媽媽一臉尷尬地說,你看你看,要不是媽媽,你怎麼考得上大學啊!

我邊哭邊去翻找柜子里我偷偷藏下的《尼羅河女兒》,當時我還沒來得及還的一本。這本《尼羅河女兒》的封面已經有些褪色,但內里完好,它只屬於我和陳小路兩個人,就像一個秘密的時光匣子,合上封面,秘密藏住我青春里那些光線最溫暖的秋天的黃昏。

陳小路後來搬了家。那些在敏感和樸素的青春里舒展過的情感,最終還是默默以分離作為終結,如同投遞在風裡的信箋,那每一筆記載下的,都是我和那個叫陳小路的姑娘,最美好和真實的時光。我時常還會幻想,在那級台階上,穿灰色呢子大衣的陳小路,流著鼻涕笑著喊我,李狒狒,你回來了。我躺在地板的中央,耳邊反覆震蕩著你說的話。你說豆子啊,胖來如山倒,胖去如抽絲,

上班是最好的瘦身運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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