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真想和你再長大一次 假如QQ會變老

沈熹微

2000年有幾件事情是重要的。王菲出了一張叫《寓言》的專輯,張曼玉在電影《花樣年華》里換了23件旗袍,我和有湖順利考進高中卻未分到一個班,有湖戀愛了,以及我的爸媽離婚了。

有湖的教室在我的下一層,下課的時候我趴在走廊的欄杆上往下瞧,有湖正與她那位四肢發達如猿猴一般的男友頭碰頭說話。有湖新染的頭髮真難看,像頂了幾張髒兮兮的抹布,我沖她吹口哨未果,掰了粒粉筆頭扔下去,她抬起頭瞪我一眼:付雨,你神經病啊。

笑容貼在臉上僵了幾秒,我疾步走回教室掀翻課桌,又將同桌男生的書包操起砸在地上才算舒服一點。那天放學有湖站在樓梯口等我,抹布頭加上惡俗不堪的蕾絲黑紗裙,偏偏一副被誰陷害的可憐模樣,我假裝沒看到她,和別的同學說笑著走過。

喂,付雨,我等你呢。有湖叫住我。

你的保鏢呢?我沒好氣地問。

我讓他死開了。有湖笑。

半個小時後在我家樓下,有湖吞吞吐吐地邀請我周末與她和猿猴一起出遊,因為有我在她媽媽比較不會懷疑。拒絕的話在嗓子里轉了幾個來回,硬生生地被我咽下去。

把電視切換成視頻模式,再將那張盜版CD推進機器,在王菲孤清的歌聲里進廚房挖一勺冷飯用清水煮上。瞥了眼籃子,將幾片垂頭喪氣的萵苣葉子抓出來一併扔進鍋里,少許鹽,這就是我的晚飯了。

媽媽搬出去的第二個月,爸爸仍消沉,我漸漸習慣一個人吃飯。日子像碗里的粥,寡淡寒酸沒有營養,有時我吃著吃著會突然哭起來。慶幸的是這樣的事情逐步在減少,忘記在哪裡看到一句話:你必須很喜歡和自己做伴。2000年的夏末,這話救了我。

電燈壞了,床單被老鼠咬出一個大洞。我墊兩條凳子上去換掉鎢絲燒壞的燈泡,用掃把將老鼠戳死在沙發角落。如果不巧遇到催交水電費的胖阿姨,也學會了變換十種可憐的表情請求拖延一些時間。媽媽來看過我兩三次,發現我不再傷心地提起她走後我和爸爸的日子如何悲慘。

你懂事多了。她說,然後伸出手要摸我的頭,我本能地退開。

媽媽拎來的塑膠袋裡是我往日喜歡吃的零食,那天她走之後,我立即將它們扔進了門外的垃圾桶。進房間坐了半晌,起身衝到底層拉開插銷,在一堆廚餘、廁紙、煤炭灰、爛拖鞋裡翻出先前被我丟掉的零食。垃圾堆上蒼蠅飛舞,我抱著我的零食在最後一級台階坐著,腳踩一堆新鮮的濕漉漉的雞毛,邊哭邊想,今天樓里哪家吃雞。

天一層層地暗下,新換的燈泡閃了幾閃又滅了,我搬凳子爬上去查看也看不出什麼名堂。轉頭髮現從現在的位置可以看到遠處的長江,汽笛在昏暗的光線里嗚咽,我腿夾著凳子發獃,夜突然就來了。

學校小賣部的裡屋永遠坐著抽煙的少年,周二下午的兩節體育課,我拿著一瓶礦泉水鑽進去休息。運氣好的時候,會遇見那個遲到的高三學長,他是學生中極少數買一包而不是買幾支煙的人。熟練地撕開錫箔紙在桌面叩兩下,一支煙探出,他用嘴將它叼出來側頭點上。我看了又看,對這套動作莫名中意。

這個學長住在我家對面的一條巷子里,每天只要看見他一手插褲兜一手拿著鑰匙從巷口弔兒郎當地出現,我就抓上書包蹦下樓去。有次我把學長指給有湖看,說他很特別。有湖自告奮勇地說,你喜歡人家就寫情書去追,我幫你遞。

因此我覺得有湖俗氣。這個人特別,特別之處在於我看見他就會不由自主地跟在他後面,尤其爸媽鬧離婚的那一陣,我將他「送」進遊戲廳後仍不想回家,一個人在街上晃來晃去。小縣城主要的幾條路很快走完,只好重複地走,竟總在不同的路口「接」到他。這就是喜歡?有湖真膚淺,我想這叫緣分。

記不清是具體哪天,小賣部烏煙瘴氣的屋子裡突然飄進一股桂花香,我心中一動,果然見著學長的身影從門邊閃身而進。這天他穿了件白色的長袖襯衣,袖口挽起,發茬濕濕的,我肯定那是水珠而不是髮膠,因為他整個人看著特別乾淨。

後來只要一聞見淡淡的桂花香,就一定會看見他,不管在學校,還是在小城的任何角落。緣分的曲線詭異莫測,我卻不願意再向有湖說起任何關於學長的事,不願意被曲解弄壞心情。

終於我逃了課,在一個灰濛濛的初冬上午,揣著僅有的二十塊錢搭上一輛停在路邊攬客的中巴車。擋風玻璃上貼著的那個地名聽說過,不知是被怎樣的心情驅使,我本來正要去上學卻突然轉折,鬼使神差地上車落座。

四塊錢的車票將我帶到五十公里以外的小鎮,和我生活的地方沒有什麼不同,灰頭土臉的街道被兩排店面夾在中間,幾家麵館朝街心撐開紅白藍相間的塑膠棚子,既可以擋雨,又拓寬了經營的面積。一些人坐在茶館裡喝茶抽煙打麻將,薄藍色的半空中飄散著隨人們說話哈出的白氣,我抄著手儘可能自如地從中走過,彷彿有目的地,生怕被看出是個逃課的學生。

世界是一幅褪色的照片。坐在小鎮空曠的籃球場里我這樣想。這球場大概許久沒人用過,看台上有幾抹厚厚舊舊的綠苔。可是它真大,比我們縣城的球場還大,讓人不能不感覺奢侈。坐得困了,我拿書包墊著在台階上橫躺下來,短暫地做了個夢,夢見有人來趕我走。睜開眼睛,球場空空如故,我是被凍醒的。

沿著來時的路走回,找了一家冷清的麵店坐下。問了老闆娘才知道時間已經是下午三點,我小心翼翼地向她打聽回去的車還有沒有。她說去縣城多得很,妹兒你慢慢吃了再去都來得及。吮著三鮮湯麵里的一根魷魚絲,我啞然失笑,知道自己並未走出多遠,連口音都毫無二致。

很多年之後我對爸爸說起我去過某鎮,他不信,理由是我們在那鎮上沒有親戚。我說我逃課去的。他看看我,大概以為是個玩笑。

王菲的CD放太多次開始卡碟,每到《再見螢火蟲》就會發出支離破碎的慘叫。我拿絲絨小心地擦拭碟面,最後絲絨失去效用,只好將它關進抽屜。依依不捨地還掉了《花樣年華》,換了一張《東成西就》,常常一個人在沙發上笑得東倒西歪。

冬至那天,爸爸帶我去吃火鍋,他喝了一些酒但沒有醉。隔著一隻熱騰騰的鍋子,他不停地往我碗里夾午餐肉和土豆片,彷彿要彌補之前幾個月里的無數頓清粥。爸爸說,付雨,你媽昨天去上海了,她不敢跟你告別,怕丟不下你。我打了個哈哈笑道,不是早就丟下了嗎,我照樣好好的。

爸爸沉默著,我給他杯子里添滿了熱啤酒,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我說爸,我陪你喝一個。

他點頭道,你是得陪我,以後咱爺倆真的要相依為命了。

夜涼如水,且是凍過的冰水。我挽著爸爸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聊了很多小時候的趣事。聊著聊著發現,那些時光真快樂,而那些快樂的時光里每一段都有媽媽在。至少一起幸福過,想到這裡,突然就原諒了他們。

好久沒有哭過了,夜裡用爸爸的手機給媽媽發了一條叫她不要擔心的信息,然後躲在被子里暢暢快快地哭了一場,似乎要把所有的傷心和孤獨沖刷乾淨。衣服上殘留的火鍋油味道在房間里靜靜彌散,我哭累了,間或從迷糊中嗅到几絲餘味,於是爬起來將衣服晾到陽台上。寒夜裡有幾顆叫不出名字的星星溫和地亮著,我和它們對望了一會兒,忽然覺得好像也不是那麼孤單了。

有天想起來清算陪在身邊超過十年的人和物,發現除了親人之外,僅有幾本舊書、一個沿用至今的QQ號和一隻網易郵箱。它們同樣出現在我的2000年,虛擬的載體卻記錄著生命的進程,假如QQ會變老,那隻企鵝的眼角須得添上幾縷笑紋。

十年,我換了城市,老屋亦轉手他人。

與有湖不再聯繫,通過校友錄知道她在C城,嫁給了一個攝影師,自己則在某銀行就職。

總有些舊友會離散,因為各自走在不同的路上,必將去往不同的方向。學會判斷和放下,只是成長的其中一課。

爸媽很好。我是說,他們分別生活得平平淡淡,並且和我保持聯絡。

成長的另一課,是接受、體諒,是懂得祝福。

一轉眼,表妹將結婚,而我仍獨身。幫她參考婚紗照風格時,她將一組城鄉結合部風格的同學婚紗照轉給我看,赫然發現那個土得掉渣的新郎竟是當年帥氣的學長。我被記憶噎了一下,很快鎮定並轉發之。畢竟我們必須承認,更多的時候,成長意味著眼見你心中的高富帥如何變成男屌絲。

就算你不原諒我,我還是會固執地記得你的樣子。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