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真想和你再長大一次 光埋葬了時光

周放

那天拜訪完客戶出來,正好趕上學校放學,於是一路擁堵。

我右手握著方向盤,左臂搭在車窗邊,努力想緩解之前因為陪客戶而仍舊緊繃的神經。不經意地,就聽到一陣嬉笑聲。我扭頭看過去,右手邊非機動車道上一群穿著藍白相間、又丑又肥的校服的中學生騎著單車經過。

那是一群中學男生。他們有說有笑地騎著單車飛馳在這被尾氣嚴重污染的街道上。他們都很瘦,膚色一致曬得黝黑,大部分男孩都留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毛寸,嘴角上揚,彷彿什麼好事即將發生。其中兩個男孩戴著眼鏡,長相敦厚老實,看起來像是老師會喜歡的那種好學生。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漸行漸遠,胸中忽然生出一股不知是懷念還是嫉妒的情緒。

這情緒讓人煩躁不安。

燥熱的空氣中突然傳來一股熟悉的味道,是那種在我還只有十七歲時,每天清晨在沒有多少人的街道上騎著車經過時聞到的露水味兒。

這些中學男生的樣子其實很普通,然而就是因為他們,我突然意識到我已經不再是十七歲了,我已經不再可以為所欲為地表達自己的情緒,我已經不得不每天戴好面具扮演好自己的社會角色了。

我已經可恥地長大了。

紅燈變綠。排著長隊的汽車依次緩緩開動,最後快速消失在下一個路口。

歲月這樣不動聲色地交疊變更,於是光埋葬了時光。

雖然現在我已經變得十分健忘,但至今我仍記得那時被最好的朋友算計並被群毆的事。很遺憾,我忘記了起因。只記得從初二同時轉學進同一所初中開始,我們就是最好的朋友。臨近中考的一天他對我說,放學你來一下操場,我有事跟你商量。然後我就被一群陌生人團團圍住,挨了頓無名胖揍。

我黑著眼圈回到家裡,什麼都沒說。實在被父母問急了,只好說是不小心從學校的樓梯上摔下去摔的。在當時十五歲的我看來,沒有什麼比告訴別人「我被最好的朋友騙了」更丟人的事了。後來我在衛生間的隔間里聽到那個朋友說,他媽媽總是罵他成績比我差,他早就想揍我一頓了。我默默地攥緊了拳頭。

後來,比「被最好的朋友騙了」更悲劇的是,我的中考考砸了,考了比他低的分數。他媽媽那次應該很高興。我是否也應該揍他一頓?

那應該是我人生第二次好好地思考,反思之前的所作所為,卻是我第一次直面這樣赤裸裸的成長陣痛。對中考發揮失常這件事,我倒不是那麼在乎,讓我本身更難過的是,在面對背叛以及逆境時,我那不堪一擊的脆弱以及毫無招架之力的臂膀。

成長就意味著要獨自為伍、單打獨鬥嗎?成長就代表著再也無人可信任?

那天我偷了我爸的一包煙,在破舊的居民樓後面偷偷學著抽,嗓子被嗆得生疼也不肯停下,彷彿那裊裊升起的煙霧可以捲走一切不願意回首的過往。

直到現在,我都有意地遠離老照片或是曾經寫過的青澀文章等跟「過往」沾邊的東西。這些東西讓我覺得過去的自己十分陌生。對比現在和以前,成長的來路水汽氤氳,像濕透的鋼筆字,空留痕迹,卻絲毫沒有什麼證據可言。

在開車回家的路上,我不由得開始回憶,在和那些男孩一樣大的年紀里我都做過些什麼呢?回想起來,好像除了一些不痛不癢的事以外再無其他了。比如天剛蒙蒙亮時騎著單車飛馳在去學校的路上,第一個去開教室門;比如帶領同學抗議班主任拖堂;比如理了個光頭引得全校注目;比如穿著黑白花襯衣,叼著煙在學校門口招搖過市;比如開始和女孩逃課去約會;比如選擇文科之前最後一次參加喜歡的生物和化學會考,考完試後孤獨地站在太陽下……

這些叛逆的、在那時我且認為拉風、有性格、有面子的行徑,現在回想起來無所謂得就像白開水。我還是按部就班地長大了,別人的目光一寸一寸磨圓我曾經引以為傲的那些稜角,然後開始的叛逆轉為圓滑,開始的不習慣和憤怒變成平靜和坦然。但仔細回想那些過往的時候我會發現,其實這些轉變都是突然發生的,一點兒也不循序漸進,它們手起刀落,毫不拖泥帶水。

比如之前我說過的考試後的那天,所有人都匆匆散去,我孤獨地站在太陽下的操場上,彷彿醍醐灌頂地忽然就明白了,人這一生,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

遺憾的是,當我發現這些的時候,我已經處在了不再有多餘時光供我肆意揮霍的現在。

高中時習慣買每周四的《每日新報》。因為喜歡看裡面的兩個專欄,《傾訴空間》和《情愛話廊》。我承認,我的確早熟。

每周一個版面,供一個悲傷的人傾訴。不重樣的悲傷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身上延續。我不知道我看那些傾訴有什麼好處,開始我以為也許是出於自私:看著這些人隱姓埋名地傾訴了悲傷後繼續隱忍地活著,我彷彿能藉此更加知曉生活的艱辛、人生的無奈。後來我發現,從別人的錯誤中能領悟到無窮的經驗,而從自己的錯誤中只能收穫有限的教訓,甚至屢教不改——因為人總是會對自己姑息,只要那錯不是嚴重到改變命運。

後來到外地念大學。走前我把繼續買報紙的任務交給當時的女朋友。再回來的時候,她只告訴了我兩件事:一、報紙總是忘買,後來就乾脆不買了;

二、我們分手吧。

這就是當年跟我說過「我們的愛是嵌在我們的成長軌跡中的,就像兩棵長在一起的樹,怎麼也分不開」的女孩。

我微笑地接受了。

我第三次認真地反思人生。

其實成長本身比我們想像的要冷酷得多。當我們真正成熟時,我們自然而然地分開,沒有什麼剪不斷理還亂的盤根錯節的痛苦和麻煩。可見年少的愛是多麼天真幼稚又充滿不可理喻的荒涼。

但那天真多麼珍貴,那不可理喻多麼熱血。

後來《每日新聞》很少再看了,卻一直記得某期《情愛話廊》里的一句話:你知道的,在辜負了的春天裡,有我們一直想要的生活。人們之所以沒有得到想要的生活,是因為總是在辜負春天。

春天,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成長最好的時光。

說出來可能很多人不會相信。我人生中第一次好好地反思人生是在我三歲的時候。

我清楚地記得我坐在床邊,妹妹還在睡覺。爸爸媽媽吵完架以後,爸爸摔門離去,我說,我不想這樣生活下去。哭紅眼睛的媽媽驚訝地看著我。

我從小就擅長察言觀色,這一點直到現在仍十分受用。每天晚上,只要爸爸一回家,我看到他的表情,就會下意識地選擇是迎上前還是躲起來,這項「技能」為我省去不少皮肉之苦。其實我爸爸並不壞,他只是情緒化。然而這並不代表對我沒有影響。和粗枝大葉的妹妹不同,我敏感,容易胡思亂想,以至於哪怕在和我爸談笑風生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地想,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又會突然大發雷霆呢。

那時我迫不及待地想快點兒長大。這種隱約的惴惴感伴隨了我多年,燒掉了很多原本可以用來思考更值得思考的事的腦細胞。

後來有一年過年,我見到表哥的女兒,小侄女在面對她爸爸時的表現和當年幼小的我竟十分相似。表哥笑逐顏開,小侄女便滾到他懷裡;表哥表情嚴肅,她立刻抓起玩具逃也似的跑到自己的房間。

那一刻我有些難過。有些人是不是過早地嘗到了成長的痛?就好像漫遊仙境的愛麗絲一樣,毫無防備地掉進了那個黑咕隆咚的兔子洞,從此就不再只是個孩子。

那些騎著單車飛馳在放學路上的男孩,從他們清澈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們還沒有掉進那有如成長陷阱般的兔子洞。他們應該還只埋首於流行音樂排行榜和NBA賽程,他們應該還會喜歡做數學題討厭寫作文,他們也許剛剛開始注意到身邊漂亮或不漂亮的女孩,他們還有很多時間去穿那臃腫的校服,還有很多時間去忍受一堂堂枯燥的課,期盼短短十分鐘的課間休息,還有很多時間去暢想自己五光十色的夢……

可惜這些我都沒有了。它們被早早埋葬在時光里,與我永不復相見,連記憶都出千。

而那些男孩,或許也正在羨慕開著車、可以大口吸煙、有著不錯收入的我。他們還不能意識到成長的不可逆轉。有一天他們也會長大,變成我們。也許他們也會在開車回家的路上看到和他們曾經一樣年輕的男孩,從而懷念起曾經被時光洪流席捲的過去,懷念那最初體會到疼痛與失去的純白青春。

那隻企鵝的眼角須得添上幾縷笑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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