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給我一個不哭的理由 你給我一個不哭的理由

張嘉佳

曾經有種異軍突起的研究結果,人類的精神力量有各自固定的生物曲線,倘若畫得形神皆備的話,活生生一根正弦函數,有起有伏,峰迴路轉。這個理論令我不屑一顧,因為我接受九年制義務教育以來,考試成績未曾波浪過一次,在及格線上捨棄徘徊,義無反顧平行到底。偶爾有一兩次顛簸,其核心力量也是由於作弊。以上實例使我清醒地認識到,地心引力就運算元虛烏有,那麼零分引力是鐵一般的存在。

即便是鐵一般的存在,聽說硫酸也能腐蝕這眾志成城的金屬,姐姐就是濃度達到99%的H2SO4。

這膚淺的化學知識更讓我刻骨銘心了一輩子,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堅硬外殼,也有屬於自己的硫酸,稍不留神就毀了生活的容。

姐姐向我宣布她有辛迪·克勞馥的美麗,可我發出幾聲尖厲的慘叫,並告訴她假如克勞馥睡著會磨牙的話,那麼她們兩人才算有了共同點,姐姐的面相立刻就很猙獰。我知道她十分想強迫我服下七步斷魂追命散,可惜她身邊居家必備的良藥只是珍珠養顏丸和太太口服液。

我們姐弟這種接近可怕的抬杠每日都不失時機地爆發。比方,姐姐以比較師長的姿態替我惡補古文知識來應付聯考,她施施然講到古時女子往往無名字,嫁人後隨夫姓,若丈夫姓王,自己姓李,則稱之為「王李氏」。我異常嚴肅地指出她講座中的疑點和值得商榷之處,倘使丈夫姓竇,自己姓牛,豈不人稱該女子為「鬥牛士」?更值得憂慮的是,丈夫姓西,自己姓洪,那被稱作「西紅柿」豈非頗為不雅?

於是姐姐拂袖而去。我偶爾會承認她睫毛的確很長,或者她低頭時那一抹雪白的鼻樑沒準兒會秀氣一下,或者她一頭瀑布般的長髮差強人意勉為其難地添了優雅的氣質,然而這一切都在她略略生氣時發生。我之所以這麼說,已經非常虛懷若谷,因為她誓死認為我的長髮不比稻草多一些光澤,她更一口咬定我的笑容只可以用「邪魔外道」形容。

高三的生涯艱苦卓絕,直叫人生死相許。液晶日曆上的數字每天咬牙切齒地翻新,夢魘般的聯考努力要迅速擁抱我,寫字桌上擺滿厚薄不一價格卻很威風的參考書。我也發現姐姐轉了好幾回Christian Dior專櫃,但她梳妝柜上的香水瓶依舊空了許久。讓人毛骨悚然的是,她每次都無一例外地滿載而歸,然後我檯燈下的指導用書會奮不顧身地增加。姐姐不惜血本,她的錢包一癟千里,我在春風的尾聲里遨遊題海,夜半一兩點感覺瞳孔跳起了華爾茲,一照鏡子,自己面無血色青面獠牙。我逐漸學會了一邊演算動量守恆雙曲線公式,一邊回味麥當娜的妖嬈、莎朗·斯通的性感等諸如此類。

一天我在深夜昏昏睡去,夢裡一本心寬體胖的《數學題典》追著我窮追猛打,偶爾還發射血滴子,我欲哭無淚,無處藏身,被《每日一刻鐘——政治》絆了一跤。我驀然驚醒,發現姐姐小心翼翼擦著我額頭上的冷汗。她是彎著腰的,傾瀉的長髮在檯燈柔和的光澤下,泛著隱約的淺紅。窗外有小小的蟲高聲鳴唱,夜色在窗帘的罅隙里緩緩淌入,我聽見一朵花綻放的時候,有顆露珠滴落在草叢中。

姐姐大功告成立起身的剎那,我「汪」的一聲咬住她的發梢。未練過空手道的她左手穿過我腋下,反身曲體,右手撐地,一個大背摔,我感覺到一股小力傳來,為了迎合她的意圖,我凌空騰身出去,在地板上連續翻騰幾周。姐姐恨聲道:你再不爭氣,連守護神(姐姐一廂情願地認為我的生肖狗就是我的守護神)也幫不了你。我說:什麼守護神,不就只畜生嘛。姐姐抿嘴微笑,說:畜生也有靈魂,它們的王做著每個人的守護神,在姐姐也不知道的地方,高高地調配著眾人的喜怒哀樂,就像一群大廚。

蚊帳上貼的酒井法子被姐姐撕落,換上了她手書的「N大,我所欲也;J大,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取N大而舍J大也」。我耿耿於懷N大中文系畢業的姐姐竟寫出這麼蹩腳的文字,令我在拗口中求生存。等我無意翻見姐姐筆記扉頁那首七絕,我才驚覺她寄託於我期望的熾熱。「碧海青天雲作帆,去留煙雨鎖秦淮。浦口明月清風裡,家韻可曾踏歌來。」家韻是我的名字,介於動聽與噁心之間。令人不勝唏噓的是,姐姐常說:「此名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我知道她這樣說的唯一理由是我的名字乃她起的。可姐姐已做了很多工作讓我死心塌地相信,「家韻」真的要比劉德華的本名劉福榮好聽得多。

姐姐告訴我她和她男友分手了。我埋頭於書本一聲不吭,假裝學習。以前九次的經驗來看,姐姐此時只是想發泄一下胸中的怨氣,而我,對做「出氣筒」毫無興趣。姐姐沒了傾訴的對象,悻悻回房。當我頭頂的貓頭鷹用甜蜜純正的女聲普通話說「北京時間,零點整」時,我的瞌睡醒了,一抬頭,桌上依舊多了杯熱氣裊裊的咖啡。我可以猜想到姐姐端進咖啡時,我右手持筆耷拉在筆記上,頭枕左手,面露傻笑地和滕原紀香約會。這麼晚,她該睡了。她有睡前翻枕頭的習慣,那她就會發現枕頭下的字條:「有我這樣的弟弟,所以也難怪你對你男友失望,姐,像你弟弟同等出色的男孩畢竟稀少。姐,相信我,儘管如此,美麗程度僅次於我送出的那枝玫瑰,最終會飛至你手中。」果然,木板牆壁被輕輕敲了幾下。我從牆縫接過一張字條:「我,N大中文系名留千古的才女深以自己弟弟孱弱的文筆為恥。」

姐姐喜歡無花果,她有一套關於無花果的哲學。她說過,那些隱藏在枝丫縫間的很小的花兒,卻可結出醒目的果子。人們可以看見、羨慕、嫉妒光芒四射的成功者,一向不會注意、想起、記得奮鬥時的辛酸與刻苦。當我從7月的考場回來後將所有的參考書扔得漫天飛揚,叫囂著有努力必有回報時,姐姐出乎意料地沒有諷刺我,她只幽幽地嘆了口氣,然後用奇怪的眼光望著我說:「一個簡單的道理,人們卻不懂、不明了它的深刻,可惜的是我的無花果只有花沒有果,我的無花果哲學也就只有因,沒有果。」

一個月後我體會到它的深刻,並且撕心裂肺。我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偷看到了媽媽藏好的姐姐的病歷卡。於是我面前豎著的綠色與希望全部崩潰。姐姐的面色越來越蒼白,眼睛越來越無神,長發越來越稀疏。

我知道姐姐最愛的就是生命,十九年來,她努力讓自己的每一分鐘都過得幸福。如果可以,我希望時間永遠停在三個月前的那個晚上,姐姐威脅我再不努力的話,將停掉我所有的零用錢;如果可以,我願用三分之一的血液去換取姐姐能一直在我耳邊嘮叨她的無花果哲學。

我剃了個光頭陪在姐姐身邊,白血病使她的髮型與我相同,我笑著告訴她,從此我們姐弟已經一無是處,無法無天了。可她不說話也不動,眼睛閉著。也許她不想看見我唯美的髮型,以免笑壞肚子,然而我望見她眼角閃爍著晶瑩的液體。

之後我愛上了飆車。我甚至想從家以120km/h的速度飛馳到N大。但在高速公路上我越發寂寞。我雙手握了滿滿一把速度,腳下疾風席捲著飛退的回憶,可我知道再也追不到看不見姐姐的背影,無花果只有花沒有果,無花果哲學只有因沒有果,原來人生有時也一樣。

每年清明我去掃一座墓,一瓶汾酒濕了整層石的台階。一個努力讓自己成熟的人哭得像個孩子,他想第二次的懷抱,可是探手出去只是撫摩到了冰涼。如果物理和生理學成立的話,眼淚能帶出軀幹的體溫,那麼他會重新學習函數,計算假設每秒一滴淚都均勻地分布在這裡,需要多久才可以讓這座墓變成正常的37℃。他堅守著自己的誓言,就算被人拋棄得豬狗不如,猥瑣地生活在紅男綠女的鄙夷里,也再不輕言放棄。他想起姐姐說:「畜生也有靈魂,它們的王做著每個人的守護神,在姐姐也不知道的地方,高高地調配著眾人的喜怒哀樂,就像一群大廚。」守護神在姐姐也不知道的地方,那現在的姐姐知道了嗎?

四年以後,我從N大畢業,還是喜歡看莫名其妙的夜空,可是視力的缺損,導致星星毫無光華。在淚如泉湧之中,夜幕模糊成一個微笑,微笑的姐姐小心翼翼擦著我額頭的冷汗。窗外有小小的蟲高聲鳴唱,夜色在窗帘的罅隙里緩緩淌入,我聽見一朵花綻放的時候,有顆露珠滴落在草叢中。

四年之中,每當看見熱氣騰騰的咖啡,我就忘記了時間,淚如雨下。

姐姐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媽媽削去了頭髮,三年級的我彈起了琵琶,音準很差,啊,快樂的少年郎,走著有人扶持的步伐。

我們認真總結出戀人分手的黃金要素:第三者、錢、二人差異的拉大。

排名不分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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