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照顧好與夢有關的你 吻所有女孩

夕二

十八九歲那幾年,我一度陷入憂鬱。和幾個同樣文藝兮兮的慘白青少年商量著要不要在二十歲到來之前找個好地方集體自殺,但這樣的話題總是結束在晚飯前的最後幾支煙。我們很快又談論起哪家的睫毛膏比較便宜好用,或者台灣綜藝節目里新出了什麼新鮮帥哥。拜這些膚淺歡樂所賜,二十歲總算安然度過了。

今年2月,我迎來了二十七歲生日,這種熟悉的憂鬱伴隨著陣陣焦慮再度襲來,呵,二字頭的青春期啊!總算來了。

十年是一種很玄的東西,十年前那些相伴挨過二字頭末日的姐妹,漸漸成為最近幾年紅色炸彈的始作俑者。而我,始終是一個人。一個人工作,一個人念書,一個人生活,甚至沒有養只寵物。在收到Emma的簡訊之前,我甚至以為自己是不是患上了「干物症」。

事情其實很簡單,Emma是我的高中同桌,她在簡訊上寫道:姐下周去英國,出來坐坐吧。所以,我坐在這家星巴克里等著那位「姐」,等著一段即將開始,卻癥狀不明的後青春期。

去年的口譯考試徹底考掛了,坐在返程的動車上,我不禁回想起同樣失敗過的高考。十七歲那年,我著魔般愛上了電影,做夢都想成為導演。就在我放棄學業苦修電影之時,我的同學Emma,已經開始備戰高考了。

Emma和我在學校是什麼關係?其實就是第一名和第二名的關係。從一開始,她就是一絲不苟、成熟穩重的少女,而我也很樂意輸給如此努力的對手。我們的關係能夠綿延至今,大約也是出於我白目式的樂天。我曾經問過Emma將來想做什麼,她一臉淡定地說:「我想做比較賺錢的工作。」然後扶了扶眼鏡補充道,「因為我長得不美,只能靠自己了。」

這個坦誠自己「不美」的少女,終於以第一名的成績進入名校攻讀她原本不是最擅長的英語。我卻完全明白,她是想有一技傍身。在後來的人生里,我們理所當然地,來不及告別就音信全無很多年。

如今想來,高中時代的Emma對毫無常識的我而言,正是隕石一般的存在。從沒有顧慮過未來的自己,卻在這個女孩平凡而堅定的人生定義里看到了生命的某種殘酷。我的導演之路還未開啟就匆忙結束了,我最終不得不承認自己並無天分,亦無機遇。就像承認自己「不美」的Emma那樣,我們各自懷揣著一份遺憾和軟弱,堅定地走入別的人生,永不回頭。

每一次收到「紅色炸彈」,驚詫祝福之餘亦難免在心裡大罵髒話,除了阿雯的。高中時期的阿雯和二十六歲的阿雯,這段密密麻麻的小點連接而成的虛線,我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晰。

與Emma女王般的孤僻有所不同,阿雯是高中時大家公認的怪人。在隔月交換的同桌里,我同桌最久的人,是阿雯。即使成年以後,我們仍然相互寫信,在進入職場之前,阿雯和她的信讓我不至於那麼快就淡忘了青春期的自己。

記憶中的夏天,非常炙熱。陽光穿過教室的廉價窗帘燃燒在幾十具年輕的身體上。整間教室都在昏昏欲睡,連最能挨的Emma都無精打采地用手支住下巴。在這樣的十六歲的午後,阿雯總是會從筆袋裡悄悄摸出一瓶小小的香水,以神一般的速度拿掉瓶蓋,迅速噴向兩邊的胳肢窩。「沙——沙——」兩聲之後,一股奇異的香氣從阿雯的身體開始瀰漫。旁邊打瞌睡的我,後排看漫畫的男生,總是立刻被香氣驚醒。

在沉默而氣味刺激的那些下午,我總會假裝瞌睡,假裝對周圍四溢的複雜氣味一無所聞,而後排的男生似乎也並未察覺一切,打幾個噴嚏之後又重回他的漫畫世界。反倒是前排的女生們,會在下課後迅速圍到我的課桌旁,指指阿雯的空座位說:「是她吧,有狐臭的。」

我搖搖頭:「不知道。」

幾個女孩仍然不肯放棄,甚至打開阿雯的筆袋,想要拿出那瓶香水:「肯定是,就是這個味道。就算用香水也蓋不住啊,反而更臭,她怎麼想的啊!」

我尷尬得不知如何回應,後排的男生卻突然把漫畫往桌上一摔:「一群八婆!吵什麼吵啊!煩死了!」

女孩們終於罵著走開,我卻在那一刻突然了解了「壞男生」的溫柔。

似乎是受到「這個」的影響,青春期的阿雯和那些沉迷F4或者少女動畫的女生看起來太過於不同,甚至也不同於好學生Emma和自以為很「酷」的我。當她談起某位歐洲球星或者英國樂團,我才驚覺自己原來如此狹隘,然後以粉絲一般的心情吵著要她再多說一點點。

除了我,阿雯並不對其他人吐露心聲,也許即使是我,也只是窺見她幽暗青春期的某個閃耀罅隙。

收到阿雯的喜帖,已經是十年以後。相互坦白過的心事早已成為淡淡回憶,曾經讓我們心動又哭泣的那些人最終不過是相伴一陣子。後來,阿雯告訴我其實那些年她也喜歡過F4,只是不好意思告訴我,其實她成年以後變得很愛看韓劇,要我不要鄙視她。

其實,我也很想告訴她,在那些昏昏欲睡的午後,我多麼希望有人能拉住她的手跑過幽暗的青春期,就像後排的男生那樣,默默守護她,20,1314。

很多年以後我才發現,高中時期的女孩們原來是那樣不同。在朝夕相處的日日夜夜裡,並沒有人真的特別了解另一個人,那些被考試或者年紀所捆綁的自我往往只在成年以後才真正表露,這讓十七歲變得更加不真實,充滿迷霧般的夢幻之光。

在我就讀的高中里,JJ是文科畢業班裡理科最好的女生。每次摸底考試,Emma和JJ總是在數學這科上斗得你死我活。大部分時候,JJ還是第一,這讓好勝的Emma痛苦不已。我這種無心學業的人,反而能和JJ保持淡淡的朋友關係。而我想要和JJ成為朋友的理由,說起來實在好笑,只是因為那時候迷戀宮崎駿,總覺得一臉懶散的JJ和龍貓很像。

而龍貓樣的JJ非常迷戀動漫偶像,對漫畫美男子的痴迷程度讓後來的我驚嘆不已。大三那年,Emma深夜突然打來電話,語氣冷冷地說:「JJ那傢伙自殺,我現在在醫院,你過來。」

聖誕節前夕的重慶已經冷到零度,我和Emma,坐在醫院臭烘烘的走廊里,一人捧一罐熱奶茶靜靜取暖。

「那傢伙真是白痴啊。」Emma淡淡地說,「明明不是什麼美少女,還要去死追帥哥,人家擺明是耍她嘛!」

一旁的我正狗兒般發著抖,顫顫地說:「她也有她的難處吧。」

Emma突然轉過頭來看著我,過了半晌才大嘆一口氣:「是啊。」

怎麼想得到呢?竟然是和JJ同學院卻毫無交情的Emma陪著她走過人生最難熬的一晚。而幾年間音信全無的我和Emma也因此並肩取暖,在沒道理的場所呆坐了沒道理的整夜。

康復後的JJ據說仍然迷戀帥哥,不過又重回二維世界,在漫畫里尋找最浪漫最安全的愛戀。到最後,三個人竟也從沒有相約過,各自邁開腳步踏上長路。

和戀愛相比,友情其實更堅定吧。和友情相比,陪伴其實更重要吧。

在絕不同路的人生里,我與Emma、JJ似乎連朋友都算不上,卻在奇異的一夜相互分擔了最沉重的心事。後來,我經歷過分別與愛,聽說也給予過承諾,卻總在意想不到的變化中漸漸失去相約的勇氣。當我再想起那一夜的奇異相聚,離我們年少時的淡淡相交,已然十年了。

天色漸漸暗下來了。初春的成都還很冷,玻璃窗外慢慢浮起一層霧氣,坐在靠窗角落的位置打量四周,濃妝下的女孩抑或女人其實都不大看得出年紀。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看起來年輕美麗,但二十六七歲的年紀實在也無法幼稚了吧。

畢業之後,JJ當起了生活穩定的工程師,Emma在外企收入頗豐,卻在事業最被看好的時刻毅然辭職,決定赴英充電。十年,是不是真的會沖淡年少時的夢想呢?其實也未必吧。至少,那些在青春期陪伴我一起走過的女孩,最後都以各自的方式完成了十年前的夢想。

呵,二字頭的青春期啊!我輕輕嘆氣。玻璃窗外,白色霧氣的另一端,十年如一日戴著細邊眼鏡的Emma正匆匆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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