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照顧好與夢有關的你 考場里的卑微一擊

小顏

我永遠記得我拿到大學通知書時的雀躍。

那天田地里的麥浪金黃中還夾雜些深綠色,隨風傳來成熟的香氣,爸爸的赤腳上沾著泥,他走路從集市上買回了好多糖果。

為了送我去上學,爸爸特意準備了一麻袋的東西,結結實實地捆好,下面那堆是金燦燦的干玉米,上面鋪著花花綠綠的水果糖。爸爸說,下面的玉米是給老師的,上面的糖果是給同學的,記好了,別給錯!老師吃了咱的玉米,一粒一粒的,數得出咱的好;同學嘗了咱的甜頭,平時能多幫著說幾句好話。他還親自給家裡那口最好的大木箱刷了層白漆,上面掛著把金燦燦的大銅鎖,帶著這口沉甸甸的箱子和一本嶄新的《平凡的世界》,我們上路了。

進了新鮮的校園,找到宿舍的號,推開宿舍大門時,發現屋裡已經來了好幾個人。爸爸笑眯眯地沖大家點頭,把那口木箱往地上一放,「咣當」一聲,所有人都抬起了頭。我的臉「唰」一下紅了。人家的行李箱輕便美觀,而我的箱子既沉又土,箱上還掛著把傻乎乎的大銅鎖。

爸爸可能也感到了尷尬。他趕忙把麻袋的袋口解開,從裡面抓出一把糖來,走過去,逢人便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以後大家互相照應照應……」他把糖塊撒在桌上,然後看下屋內的人數,用手背分成幾堆,不斷地在堆與堆之間調動糖塊,好像用犁耕田一樣,使每堆的數量顯得均勻。我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這個衣著寒酸的父親,一邊哈著腰對大家笑一邊不斷撥著那些糖果,彷彿螞蟻鑽身一樣難過。

爸爸發現上鋪還坐著個人。他把糖遞給那個又高又瘦的小子說:「吃糖吃糖。」瘦高個看了看,淡淡地說了一句謝謝,用食指和拇指輕輕捏起一個,就那麼捏在空中。剩下的每個人都遲疑了會兒,然後把那些受潮的糖果輕輕地用紙托起來,放在一邊,表示接受了。

爸爸轉身要背上那袋玉米去見我的老師。我低下頭默默地打開大箱子,裡面只有幾件洗得很乾凈的白襯衣和幾本書。突然聽到上鋪高興地喊了一聲「三分球」!一個弧線,糖果被扔進了紙簍里。剩下的幾天,紙簍里都是受潮的糖果。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帶頭扔糖果的叫孫寧,聽說他爸是個什麼大官。

他一天要刷三次牙,睡覺還穿著格子睡衣,上完體育課總要去澡堂洗澡,回來就噴那種青草葉子味道的香水,邊噴邊催我也去洗澡。有天夜裡,我睡得正酣,突然被他垂下來的手臂晃醒,他大著舌頭又極連貫地說:「快去洗腳!你知道我剛才夢到了什麼嗎?我夢到自己開著一架戰鬥機,開著開著我就覺得不對勁,機身底下往上直冒黑氣,熏得我再看不清機上的儀錶了,我琢磨著既然開不動,那就軟著陸吧。我找了半天也找不到著陸點,一看,下面到處是臭腳丫!」他鬧得屋子裡的人都醒了,深夜的宿舍里爆發出各種怪異的笑聲。我起身下床,在水龍頭下沖了好久好久的腳,直到宿舍沒了一點聲響。水房鏡子里的那個青年,頭髮凌亂,神情疲憊,他咬著牙想報復。

我想到了《平凡的世界》里的許多情節,它們總是給我力量,我幻想著可以有奮力的一擊,可以讓我出人頭地。在很多人的時候,我會不自覺地閉上眼睛。一旦我閉上眼睛那些自卑彷彿就離開了我的身體,前面就是村邊的稻田,空氣里有蜻蜓和蝴蝶在飛。

孫寧的一切都讓我嫉妒。他是文藝活動的積極分子,是籃球隊的主力,畫得一手好的漫畫,是女生眼中的英俊少年。他就在我的上鋪,好像一座山一樣讓我喘不過氣來,每當他深夜翻身的時候我總是從噩夢中驚醒,我真盼望這個人突然就死掉,或者完全蒸發。

孫寧很快就有了女朋友,他騎著車帶著他的女友穿過落滿梧桐葉的小道,遠遠地看見我,就會沖我使個壞壞的眼神,然後悄悄地在女友的耳邊嘀咕幾聲,讓我赫然想起那個「軟著陸」的夜晚。

班裡開始流傳有關我的各種版本的傳聞,有人說我只是獃獃地閉著眼睛站在取款機面前,等著裡面出鈔票,卻不知道取錢是要插卡的;還有人說有一次見到我喝咖啡,泡了整整一大缸的咖啡,閉著眼睛咕咚咕咚地喝下去,好像一頭牛在喝水,在我這裡,雀巢牌的咖啡可以當作水牛牌的。我走在這些傳聞里,青筋暴起,雙手緊握,我在等待反擊的機會。

然而大多數時候,我只能拿出那本翻舊了的《平凡的世界》,不巧被孫寧看見,便被他搶去。說是過幾天就還我,可我每次找他要,他總是不耐煩地說,就還你啊,莫小家子氣啊!

機會終於來了。

期末考試來臨,第一門就是政治。大家平日對這門功課都不重視,所有人都帶著小抄,準備在這個關鍵時候來個複製大粘貼。學校雖然三令五申,考試作弊很可能被取消學位資格,嚴重的話還要被勒令退學,誰也不當回事。

考試到一半,大家的小抄紛紛掏了出來。孫寧甚至把小抄放在桌面上肆無忌憚地抄,如入無人之境。在我前面坐著的女生就是他的女朋友,她轉過頭向孫寧咳嗽了兩聲,孫寧馬上會意,把答案捏成一團扔了過去。一個紙團落在了我的腳邊。

我猛地出了一身汗。監考老師正朝我這個方向走過來,我盡量使自己置身事外,可是我無法忽略腳邊的那個紙團,它就像顆定時炸彈,彷彿安裝著震耳欲聾的鬧鐘,嘀嗒嘀嗒擾得我頭痛欲裂。我再也按捺不住,一腳把紙團踢開,那白色的小紙團滾了幾下,落到不遠處顯眼的位置。孫寧憤怒的目光逼了過來,怨恨中又充滿了哀求的神色——小紙團在他腳所能觸及的範圍之外,卻是我可以輕鬆夠著的地方,只要我輕輕一踩,一切都會相安無事。

我有些猶疑,用腳蓋住紙團輕而易舉,可是我突然想起了那顆被扔進垃圾簍的糖果,那顆糖果在空中划過一道美麗的弧線重重地掉進垃圾簍里……剛要伸出去的腳又撤了回來,老師彎腰撿起了那個命運多舛的紙團。

孫寧的老爸也沒有罩住他。作為當年期末考試肅清考風考紀的反面典型,他被通報批評,罰款三千,並且被告之畢業時拿不到基本的學位證。

我依然低著頭在校園裡行走,晚上睡覺前習慣性地在水龍頭下沖很久很久的腳,直到腳皮發白起皺。我努力使自己忘了這件事,我安慰自己,是他自己作弊在先,我不維護他只是我有正義感。

孫寧依然住在我的上鋪。他頹廢了半個學期,總是抱怨命不好,然後就到處打聽什麼方法可以不畢業就出國,也許去國外念個學位更容易。但是打聽來打聽去,他終究還是沒能出去,畢業的時候他落寞地拖著箱子走出校園,聽說他爸給他安排了一個還算不錯的工作。

我有些難過,也有些報復得逞的快感,又有很多說不上來的辛酸抑鬱的失落。

畢業的時候,我帶著那個褪了白漆的大箱子回到家鄉的電信局工作。我再也不看《平凡的世界》了,那些對我來說早已是從前不堪的回憶。在整理舊書的時候,我發現了薄薄幾幅用圓珠筆畫的發黃的漫畫:第一幅是一隻猴子戴著耳機閉著眼,邊上一行小字:老大,安徽的猴子,以聽盜版帶為好,面部表情如鴉片吸食者,音樂是他的麻醉藥;第二幅是一頭野豬,一口尖牙,朝著一口鬧鐘衝過去,邊上寫著:老三啊,有點兒時間觀念吧,別老跟鐘錶過不去,和時間作戰的野豬就好比和風車決鬥的堂·吉訶德;接下來的是一頭牛正抱著一隻桶喝,桶上面標著「咖啡」:老四,咖啡可不是這麼喝的,你這樣喝不單是浪費水,而且會把人家苦心經營起來的「咖啡文明」毀於一旦,下次注意啊!別忘了……

畫沒有畫完,我發現稿紙的背面,是一輛遠去的自行車的背影,兩邊是一排白樺林,上面寫著:很多年以後的清晨,我穿過那片白樺林時,還會依稀想起那些睡在上下鋪的兄弟,你們早!

我在薄涼的霧氣里想起了孫寧的臉,他笑起來總會顯出一個單邊酒窩的臉。我的青春和這個酒窩青年的重合,慢慢在蒼藍的天幕下投下重影,影子里色彩斑駁,光影處時時有些虛弱的白色噪點。在水房接冰涼的自來水洗腳時強忍下來的那些淚水,終於在這個發舊的黃昏洶湧而出。

和戀愛相比,友情其實更堅定吧。和友情相比,陪伴其實更重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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