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照顧好與夢有關的你 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尹安

2004年冬天,我站在年級教導主任的辦公室里,平靜地說出,只要同意我回家住宿,無論是我高考考砸,還是路上發生車禍,都由我自己負責,與學校無關。在我做出這樣決絕的承諾之後,教導主任終於憤怒地在我的走讀申請表上籤下了他的名字。窗外黑夜茫茫,星月發著寒光。

我拿著申請表穿過半明半暗的走廊,走向明亮的校門口,走向在車裡打著盹等我的爸爸。車裡在播放林俊傑的《江南》,他溫柔的聲音和爸爸身上的煙草味混合在一起,氤氳出一種暖烘烘的氣息,令我那充滿惡意的心臟平復下來。開車回家的路,會經過一家肯德基,二十四小時營業,是縣城裡深夜十點難得的明亮存在。媽媽在家裡等著我們,準備好熱氣騰騰的泡麵加蛋。

那一年,我高三。高中是縣城裡唯一的省重點高中,封閉式住宿,一周回一次家。那個冬天,下了很多場雪,從清晨到深夜,綿延不絕,彷彿沒有盡頭,對少雪的南方小城來說,是一個例外。課間休息時間,會有男生在雪地里奔跑,也有女生在雪中漫步,還有男生女生在傘下偷偷地牽起了手。可是我望著灰撲撲的天空和灰塵般飛舞的雪花,只感到一種冰冷的絕望。

也許是因為那時候剛經歷了一場失敗的早戀,也許是一場考砸的月考,或者是因為自己也捉摸不透的莫名原因,我用尖銳作為武器,用沉默築造城牆。我遠離人群,低著頭走路,迴避任何人的目光。一個人的時候,總不自覺地流眼淚,像沒有盡頭的雪一樣,泛濫成汪洋。

我繞著寂靜的操場跑步,躺在籃球場冰涼的水泥地上,我在黑暗中審視我自己,但徒勞無功。我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如何幫助自己,我只是朦朧地感覺到,如果不做些什麼,我大概就會死在這個寒冷的冬天裡了。

後來,我終於明白,那種充滿惡意的絕望感來源於那時我仍一無所知的孤獨,就像青春森林中突然瀰漫起的一場大霧,遮擋了生命的前路和方向。

而所謂成長,也許也是從那一刻,才後知後覺地開始,帶著陣痛的無助,以及小心翼翼的反抗與摸索。

高考結束後的那個夏日,我們曾有過狂歡式的告別,慶祝重生,恭賀自由。我們都曾天真地以為,熬過高考就挨過了一切。我也曾熱切地盼望著大學嶄新的生活。還未開始的大學生活以及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在想像中光芒萬丈。

可是,大學生活的一開始,我就顯得很狼狽。那是我第一次遠行,第一次離開生活了十八年的小城,第一次坐十一個小時的長途客車,五臟六腑都翻江倒海。而且半夜的時候,我和媽媽在一個高速路口被放下車,原來我們要去的目的地只是這輛車的一個過路點,離這裡還有很遠的距離。

那趟旅程的一開始,我就因為自己的無知而產生一種涼薄的羞恥感,即使媽媽站在我身邊,我依舊在黑暗中感到孤立無援。

當大學生活的廣闊藍圖在我面前展開的時候,我更羞恥地發現我對我的未來沒有方向。我的目光曾經長久地停留在高考那座山峰上,我以為爬過這座山就萬事大吉了,不承想,山的那邊還是山。

那時,我們大一新生被安排在學校新建的校區,與老校區隔著一片海洋。新校區的周邊還很荒涼,只有吃喝還算周全,門口的阿福伯燒仙草配燒烤正好,美味又降火,吃完了在大馬路上橫行,偶爾一刻也會覺得人生瀟洒。

如果要去海對面的市區,我們需要先坐公交車再坐船再坐公交車,曲折又耗時,我們便也懶得動,整天整天地耗在寢室里,集體睡午覺,睡到下午四點,傍晚的光線透過窗帘漏進來一點,有種末世的味道;我們也會集體看韓國娛樂節目,每天大笑不止,笑得腦袋空空,什麼也不想,心安理得地日復一日。我申請廣播電台的表格,在被投遞之前就已經被自己扔進了垃圾桶里,報名的社團活動幾乎不參加,也從來不參加集體活動,生活範圍僅局限於寢室以及周邊的幾位朋友,比高三的時候還要沉默寡言。

學校里有很多才種下三年的鳳凰木,很矮小,葉子稀疏,我們在上課的路上經過時,經常頂著猛烈的太陽開玩笑說,請不要叫那些為樹,樹怎麼好意思沒有樹蔭呢。可是,偶爾一個人的時候,我會悲傷地覺得,我就是那樹,沒有樹蔭的樹,不能被稱為樹的樹。

直到我在圖書館中無意看到一本書《隱秘盛開》,那是一個關於女人耗費漫長的一生去暗戀一個男人的故事。但在其中,有一段是女主人公在黑暗中的自問自答:

「你在哪裡?」

「在你想在的地方。」

當我在大學圖書館的角落裡看到這裡的時候,我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掉了下來,一直被攥緊的心臟卻彷彿鬆了一口氣。

那兩年,我生活在一種混沌之中,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的路。

時間好像過得很慢很慢。所幸,生活很快發生了一些意料之外的改變。

那是2007年的最後一天,為了完成一份深度採訪的專業課作業。那次,我做的採訪課題是「現實與夢想之間的距離」。我兜兜轉轉,先是找到一家國際青年旅舍,因為在雜誌上看到旅舍老闆是放棄了高薪工作,選擇了開旅舍;然後找到一家設計商店,那裡的三個80後老闆是辭職創業的;最後找到一位做過一期獨立雜誌的女生,才終於確定下來要深度採訪的對象。

我們約在一家半山腰的家庭咖啡館,院子里的三角梅開得正盛。坐在院子里,陽光透亮地打在我們身上。咖啡館的牆上寫著鮑勃·迪倫的一句歌詞:我曾經蒼老,如今風華正茂。

後來,我和那位女生成了很好的朋友,她在做完一期獨立雜誌之後,沒能再做出第二期,第一期也還有許多庫存堆在家裡。她開的獨立雜貨鋪在支撐了一年之後也停業了,雜貨鋪門前的大黑板上寫著:但願我們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

我在雜貨鋪做了一年的小店長,遇見來自很多不同城市的人,他們遠道而來,找到這個偏僻角落的小店,帶走幾件小物品。我和他們聊天,彷彿在不同的小宇宙遠遊。雜貨鋪關門之後,我又去了一家咖啡館兼職,那是一個創意院落的咖啡館,二樓是一堆不同領域的創作人,獨立出版、藝術家、互動科技、設計、攝影……院子里則種滿了各種不同的植物,銅錢草、檸檬、咖啡樹、百香果……我笨拙地笑著,內心喧囂,認識這個世界,就像認識院子里的花草。

其實,在2007年的最後一天,在我終於如釋重負地確定了採訪對象之後,我還第一次一個人出門晃蕩,去看花看樹,還遇見過一隻鏡頭感很好的貓。我也第一次遭遇了騙子,騙走了我的銀行卡,我在2008年的第一天才發現這個事實,因為覺得自己愚蠢而掉眼淚,但最後還是和朋友一起翻過一座山去植物園裡散步,然後請朋友吃素餐。

時過境遷,回過頭才發現,那一天是我第一次嘗試走出自己的世界,第一次做出了正當的努力,生命是從那一刻開始轉了個彎,即使喜悅與悲傷始終同行。

後來的我,開始一個人上路,跋涉過漫長的時光,也總在覺得困頓的時候,聽鮑勃·迪倫的My Back Pages,想著過去的自己,相信無論多麼艱難,至少我一直在變得更好,更風華正茂。

2014年,我很快要邁入二十八歲。

我終於慢慢地和內心那個有點自卑、有點孤僻的自己握手言和。某個黃昏,我曾遇見過這樣的對話。

「妹妹,我們回家啰。」

「爸爸,今晚會不會有肉湯喝?」

他們說話的聲音、語調,都充滿閩南語的獨特氣息,我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嘴角揚起一絲笑意,心裡有一種安穩的溫情。我在這樣的溫情里,開始強烈地想念遠在另外一座城市的家人。

我在穿過公園的時候,給媽媽打了一個電話,用撒嬌的聲音說想念他們。他們的笑聲在那一頭聽起來很甜。穿過公園之後,我繞道去了菜市場,買新鮮的豬肉,準備給自己做肉湯喝,沒有爸爸給我做肉湯,自己還是可以好好寵愛自己的。

我走在菜市場鬧騰的人聲中,心裡有個清晰的聲音,指出我此刻的孤獨,我含著笑意聽著那聲音,在黃昏的暖風中泛濫出一種憂愁。我想起生命過往裡那些自己走不出來的時刻,沿著時光排列,曾經的自卑迷茫害怕恐懼,害怕一個人面對未知,逃避現實,到此刻坦然接受內心的自己。

當然,我明白唯有孤獨不會因為我的握手言和就消失不見。我仍然可能會被它擊倒,會在某個陽光照耀的清晨感受到它的存在,在洶湧的人潮中感到無助;仍會感到莫名的絕望,感到眼眶裡的淚水。

這個世界充滿了各種無法消解的孤獨,但至少我一直努力著學習與自己的孤獨和平共處。

「向著二十億光年的孤獨,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當很多年後,我讀到日本詩人谷川俊太郎的這句詩時,我也早已明白,孤獨的不可抗力。但我們需要的,也許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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