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命運將失去變作擁有 貴賓壞女孩康悅琪

艾小羊

周末,我一個人待在宿舍里大聲讀英語。走廊里靜悄悄的,忽然從西邊傳來咚咚的敲門聲,聲音一點點走近。在這個女少男多的理工院校,有志男青年們經常會一間挨著一間地尋找自己在某場舞會上認識的女生。

我盯著緊閉的房門,對自己說,數到5,如果敲門聲響起,我就要和這個人約會!

數到5的奇蹟是康悅琪。她頂著一臉珍珠粉面膜,說總算找著個活人了,快借瓶開水給姐姐用!

我像中了蠱一樣乖乖地把開水瓶遞給她,遲疑了幾秒鐘,說你給我留點兒,晚上我還要洗腳。她看了我一眼,說你腳不臟,明天再洗吧。

來還開水瓶時,康悅琪已經洗得神清氣爽膚白勝雪。她探探頭,然後連珠炮似的說,數學系的啊,周末還在學習,真乖!我跳舞去了,回頭找你聊。另外我叫康悅琪,生物系的,有事要幫忙儘管說話。還有,使喚別人一定要理直氣壯,這樣才不會被拒絕!

我把這件事寫進2001年11月29日的日記。在康悅琪最後一句話下面划了一條濃黑的波浪線,以示其為複習重點。

後來很多次在走廊里遇到康悅琪,她似乎完全忘了欠我一瓶開水這個事實,總是一陣風似的颳走,高跟鞋踏著樓板咚咚作響。高而細的鞋跟,大紅的漆皮鞋幫,是我們在書報亭裝出要買的樣子,如饑似渴翻看的全彩銅版紙時裝雜誌上才有的款式。穿在她的腳上,跨過無數二十五塊錢一雙的球鞋踏過的樓板。

周末跟朋友去蹭生物系學生會主席的飯局。吃到一半,康悅琪來了。她穿了一件黑色的日式男裝風衣,紅色漆皮靴,深棕的頭髮凌亂地搭在肩上。

讓整個場面為之一振。

這個令人振奮的飯局,使我知道康悅琪即使在無數人幫她作弊的情況下也偶爾掛科。每天下課,校外的不同男朋友會開著不同的車來接她。她從不在學校食堂吃飯,對西區食堂的每道菜都嗤之以鼻。總之,在她面前我感覺十分自卑,甚至痛恨那些不爭氣的味蕾,面臨西區食堂的飯菜居然也歡呼雀躍口水橫流。

康悅琪還是生物系學生會文藝部部長,在她的帶領下,生物系一次又一次拿下校金秋藝術節的最佳組織獎,這使系領導對她的種種劣跡多少有了一點原諒的理由。

飯局散場後,我和康悅琪一起回宿舍。走到半路,她突然提議去看通宵電影。我本能地說馬上要期末考試了。她不以為然,對我說,考試與不考試有什麼分別,反正我以後絕不會從事與生物有關的工作!

其實我也不想當數學家,將來,我能在數學領域做的最大貢獻大約就是當一名數學老師,然而我還是拚命學習那些以後可能一輩子也用不上的奇怪定律。

我本能地循規蹈矩,內心深處卻渴望破繭而出,恣意揮霍,不計後果,像康悅琪那樣。

悶頭走到樓門口,我鼓起勇氣對康悅琪說,我想跟你去看通宵電影。康悅琪微微偏著頭看我:「你確定要向女流氓學習嗎?」我的臉騰地紅了。

作為生活規律的好孩子,在《甜蜜蜜》開場半個小時後,我便癱在座椅上睡著了。其間醒過幾次,銀幕上演的什麼我已全然沒有印象。只記得康悅琪的神情,有時純凈,有時悲傷,還有一次,一滴淚珠默默掛在她尖尖的下巴上。我推了她一下,那滴眼淚很快落入黑暗,不見了蹤影。

走齣電影院,冬日的朝陽灑在身上。康悅琪在街邊早點攤上買了一屜小籠包,她吃了六個我吃了七個。我們一句話不說,默默地往回走。行人紛紛向我們行注目禮,那一刻,我覺得自己一下子長大了,並為這種一夜之間長成人的感覺振奮著,心口一陣陣發緊。

康悅琪的健忘大大出乎我的意料。通宵電影后沒幾天,我們在盥洗室相遇,她面無表情地與我擦肩而過。我想她大約已經把我忘了,或者根本不屑於跟我這樣的人交朋友。

直到那天在公共浴室,我共用花灑的建議被屢屢拒絕。

那天,康悅琪進來後一眼就看見站在那兒傻等的我。她招呼都不打地衝到一個剛剛拒絕我的女生面前說,讓開!女生本能地閃了一下身體,康悅琪就勢霸佔了整個花灑,大力舞動著胳膊招呼我說,過來洗!我說你先洗吧,我等會兒。其實我很怕那個女生會張牙舞爪地撲上去與康悅琪扭打。可那個女生並沒反抗,康悅琪洗完了,把我推到花灑下,對那個女生說,讓她洗一下,澡堂又不是你家的!然後揚長而去。

原來,康悅琪用自己的方式記得我。

三月的一天,康悅琪突然來找我,像上次借開水一樣理直氣壯地說:「喂,明早有空嗎,陪姐姐去做點事。」

我們約好上午十點在校門口見面。我問她去哪裡,她說去醫院。懷孕這個詞第一次活生生地出現在我的生活里。我低頭走路,不時用眼角的餘光打量康悅琪的腹部。她忽然推了我一下,說傻瓜,看什麼看,又看不出!那天在醫院,她鎮定地吃了葯,跟我講了一些好玩的電影情節。我們在醫院長長的走廊上走來走去,像在操場上散步。然後,她拿著一個紅色塑料盆去洗手間,再把塑料盆拿去醫生那兒。很快她就出來,輕鬆地對我說:搞定。

在此刻之前,我一直以為懷孕、流產是天塌下來的事情。

中午,康悅琪請我吃飯。我點了自己喜歡的香辣蝦,她則要了一大罐烏雞湯。「女人,要對自己好一點。」開吃前,她模仿廣告的語氣說了一句,然後呼啦扯下一隻雞腿大吃起來。

我有點小失落。康悅琪,她從來這麼運籌帷幄,甚至不給我一點點煽情的機會。

五一過後,康悅琪很少在樓道里出現。大四的女生都在忙著找工作,大約她也不例外。有天晚上,已經熄燈了,樓下卻忽然喧嘩起來。拳頭、手掌與皮肉短兵相接,耳光異常響亮。每個窗口都探出幾個腦袋,路燈下,兩個男生扭打在一起。我驚訝地看到在另一盞路燈下,康悅琪站在那裡,冷眼旁觀。

不久,一個男生絕塵而去,另一個則癱倒在地上。康悅琪走過去,扶起那個男生。保衛處的人很快到了,男生說,打人的人已經走了,這個女同學是個助人為樂的活雷鋒。我們幾乎笑噴。

男生被送往醫務室,康悅琪則踩著不變的步伐走回宿舍。樓管阿姨乖乖給她開門,如果換了這幢樓里的任何女生,樓管阿姨都會像親媽一樣嘮嘮叨叨,唯有在康悅琪面前,她低眉順眼。我猜一定是她打電話招來了保衛處的人,敬愛的樓管阿姨以告康悅琪的狀為榮,這是盡人皆知的秘密。可惜她屢敗屢戰屢戰屢敗。

那一夜我們集體失眠,討論為什麼沒有男生為了我們而去打架甚至決鬥。我說我喜歡康悅琪,老五說我嫉妒她。直到畢業後的某一天,我看到老五的MSN簽名:只要你敢死,我就敢埋。笑她何以如此剽悍。她說,好歹也跟康悅琪在一幢樓里混了一年嘛。

哦,康悅琪,原來並不只有我無法將你忘懷。

康悅琪離校時,很多人想去送行。然而她向大家謊報了車次,然後無聲無息地走掉了。

我的生命中再沒出現一個如此特立獨行的壞女生。壞女生是所有好女生的夢想,我把康悅琪當成了另一個我,一個我永遠不敢去實踐的自己。其實康悅琪是我最好的朋友,這一點,她本人或許並不知道。

畢業離校時,我效仿康悅琪玩了一次突然失蹤,只是看著站台上送別的人流,聽他們唱友誼天長地久時,我忽然感到無比孤單。我不知道是因為好小孩沒有能力模仿壞小孩,還是那些壞小孩,她們原本比好小孩更孤單、敏感與脆弱。

第一次流產後,我沒有哭,而是微笑著、惡狠狠地喝了一大罐烏雞湯。康悅琪教會我從容面對青春期里的很多突發事件。儘管我永遠無法處理得得心應手,卻總算也沒有手足無措。

寶馬與1路公交車內,都坐著公主。只要你不怕捍衛,她會以你願意的方式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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