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國民性迷思 「學者」稱謂下的冰與火

老早就有人發現,現在的中國學者,即使身為一個學科的大牌教授,在自己從事的專業上,可能是專家,但文化素養卻不怎麼樣。中國文史哲的教授們在跟日本和韓國的同行交往中,發現人家多半能作幾首律詩,往來應酬,但是我們的教授卻做不到,強撐著作一首,也是張打油的嫡傳,難免貽笑大方。

我們現在的文史哲,學科之間壁壘森嚴,互不通問,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而且嚴重互相看不起,都覺得對方的學科沒有學問,空疏。但對方怎麼樣,其實自己根本不知道,因為別的學科的書,基本上不看。即使本學科內部,也是畫地為牢,鐵路警察各管一段。以史學為例,不唯制度史、經濟史、思想史各做各的,中國史和世界史之間界限分明,就是中國史本身,做明史的不看清史的書,做清代早期史的不問晚清史,做民國史的如果碰了晚清,也算過界。據說各有各的家法,各有各的規矩,一代一代往下傳。誰壞了規矩和家法,大家一起鄙視之。據說,文學研究和哲學界,也是大體差不多的狀況,總之是各自把自己圈在一個個的小圈子裡,即使進行學術交流,也多在小圈子範圍之內,出了這個圈子,就是聾子和傻子。

社會科學各學科之間,也許要稍微好一點兒,但總體上也是畫地為牢,關鍵是互相看不起,每個學科的人都覺得自己的學科偉大,別的學科是垃圾。經濟學特別明顯,看不起一切學科,不屑於跟所有學科的人交流。即使社會科學中最讓人看不起的政治學和社會學,也極度看不起文史哲。

理工科之間的溝通交流現狀如何,我不清楚,但文理隔閡的現狀,卻令人吃驚。儘管改革開放以來,各個大學都在致力於打通文理,原來的理工農醫院校,都在大辦文科。但在教師層面,文理之間的隔閡,卻深不見底。理工科的教授,不僅是看不起,而且鄙視文科教授。一位清華大學的法學教授告訴我,清華工科的教授,每當走過他們的辦公樓的時候,都會蔑視地說聲:「賣狗皮膏藥的。」連法學這種當下的顯學都看不起,更何況那些無論如何都沒有用的文史哲?原來強大的理工科大學裡的文科教授們,大抵有同一種感覺,每每感到被理工科的同事們視為累贅,吃白飯的。很多工科的工程師和教授,至今不明白,學文科的人怎麼還能混到飯吃。

畫地為牢最突出的表現,就是教授們不看書。出版界經常統計社會大眾的閱讀量,越統計越泄氣,無疑,社會大眾的閱讀量是逐年下降的,跟美國、日本這樣的發達國家,距離越拉越大。其實,中國的教授,閱讀量也不大。我們很多著名院校的理工科教授,家裡幾乎沒有什麼藏書,頂多有幾本工具書,一些專業雜誌。有位父母都是著名工科教授的學生告訴我,在家裡,他買書是要挨罵的。社會科學的教授,也許會有幾本書,但多半跟自己的專業有關。文史哲的教授藏書比較多一點兒,但很多人真正看的,也就是自己的專業書籍,小範圍的專業書籍。眾教授的讀書經歷,就是專業訓練的過程,從教科書到專業雜誌,舍此而外,就意味著不務正業。即使學歷史的我,當初在求學過程中,也經常會因涉獵較廣,被前輩訓斥為不務正業,浪費時間。在傳統上,教授家往往被視為書香門第,但現在的教授家裡,卻往往沒有書。

當然,沒有書,也不怎麼看書的教授們,多數還是有專業的。工科的人會泡實驗室,其他學科的人,專業書籍和雜誌還是讀的,有的人甚至讀得還很仔細。跟前面講的文史哲教授們一樣,絕大多數專業人士,專業知識還是有的,但就是沒文化,呈現出一種強烈的唯技術化的傾向。

唯技術化的傾向,跟1952年以來,貫徹蘇式教育體系有關。蘇式教育體系,尤其是高等教育體系,最大的特點就是專業分工特別細,實用性強。指導思想就是當年蘇聯科學院院長李申科的說法,在蘇維埃制度下沒有人,只有一些蛋白質的合成體,我們按照社會主義的需要,把他們培養成農藝師、工程師、醫生、教師……就是強調把人培養成技術的工具,實用而且好用。按我們過去的說法,就是齒輪和螺絲釘,但屬於有技術含量的齒輪和螺絲釘。在這種教育體系下,理工科自不必說,即便是人文和社會學科,也不大可能去追求真理,探索真理,只是在真理已經確定的前提下,闡釋和闡發真理,證實真理的偉大。允許你做的,也是技術性的工作。

我們知道,在那個年月,中國的科學主義盛行,人們講話做事,科學兩個字,就跟領袖的指示一樣,帶有絕對神聖的光環,但這種所謂的科學主義,實際上卻是技術至上。整個國家的科研也好,教學也好,都是重技術輕科學。所有的學問,實用第一,不管土不土,能用就好,理論探索可以沒有,作出來東西就好。這樣一種絕對的實用主義,把中國文化原本就有的實學傳統推向了極致,推到令人窒息的境地。在很長時間裡中國有關求學的社會風氣,有兩個傾向特別明顯,一是重理輕文,理工科,尤其工科被推崇,而文科只是那些學習不好的人不得已的選擇。二是輕理論重技術,以至於所有的學科,學的都是一門手藝。文史哲沒有手藝,一手漂亮文章就是手藝,如果一個學文史哲的大學生,畢業後寫不出漂亮華麗的文章,一輩子都會讓人看不起。

這樣一種絕對實用主義的教育,在「文革」中被推向了極致。教育在很大程度上被簡化成了學工、學農和思想道德教育。唯技術主義在實踐的神聖性面前,簡化成了怎麼干,如何干。因此,「文革」前還殘存的一點兒文化素質的成分,就蕩然無存了。不僅美術、音樂教育沒有了,連歷史地理課也從中學消失了。在「文革」十年接受教育的人們,除了簡單的數理化、語文、政治之外,什麼都不用學。即使數理化,也充斥著階級鬥爭、水渠、堤壩計算這樣超級實用的內容。社會上的各種出版物,西方的是資本主義,蘇聯的是修正主義,中國古代的則是封建主義,全部封殺。「文革」後期雖然為了配合政治鬥爭,解禁了少量的圖書,但總的來說,還是一個全民文化禁錮的狀態。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人,即使是酷愛讀書之輩,能讀到的,也相當有限,還要冒很大的風險。

原本學問也好,知識也好,除了具有實用性,更重要的是體現人對自然和社會的一種探索,對自我的一種滋養和熏陶。不唯古代的琴棋詩畫如此,現代的美術、繪畫、音樂、舞蹈如此,文學、歷史、哲學也是如此。對學問過於實用,過於功利,學問本身就被異化了,進而,人自己也被異化了。也就是說,人就不是人了,被工具化了。原本人的世界,就會因此變得十分可怕。極權主義滋生的土壤,實質上就是這種異化了的人群。

眼下,「文革」中受教育的一代人,現在已經成了學界的中堅力量。這一代人由於當年教育的缺失,有專業沒文化,當然可以理解(其實,他們的上一代人,所謂新中國培養的第一代知識分子,也有這個傾向),但是,不可理解的是,這代人經過了這麼多事,也跟國外學界有了較多的接觸,卻沒有對這種現象有足夠的警惕。經過他們的手,大有將前代的弊端繼續延續下去,發揚光大的意思。

封閉的學問,就不是學問。人文社科類的學科,研究的對象不同,但卻都是有關人和人類活動的學問。有意地排斥別的學科,拒絕別的學科的知識和理論,把自己關在一個自己精心做好的籠子里,是做不好學問的。做學問就像挖土井,不挖一個較大的面,是深不下去的。沒有文化的學者,無非是說這個學者知識貧乏,古今中外,知識貧乏,從來就不是光彩的事情,但是,在今天的中國,卻可以用專業性、技術性來為自己開脫,而且還以自己的粗陋,傲視別人的博學,批評別人不務正業。之所以能夠如此理直氣壯,在於我們的學界,經過這麼長時間的蘇式教育熏陶,這麼長時間的「文革」摧殘,已經形成了一個堅不可摧的新傳統。一個過於強大的絕對的技術主義傳統。

中國的學問,至今沒有從這種技術主義里走出來的意思。而教育界長期技術官僚當政的現實,也強化了這樣的現狀。即使沒有行政化的統治,這樣的學界,走出自己的泥潭,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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