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執政府大屠殺記

執政府大屠殺記

三月十八是一個怎樣可怕的日子!我們永遠不應該忘記這個日子!

這一日,執政府的衛隊,大舉屠殺北京市民——十分之九是學生!死者四十餘人,傷者 約二百人!這在北京是第一回大屠殺!

這一次的屠殺,我也在場,幸而直到出場時不曾遭著一顆彈子;請我的遠方的朋友們安 心!第二天看報,覺得除一兩家報紙外,各報記載多有與事實不符之處。究竟是訪聞失實, 還是安著別的心眼兒,我可不得而知,也不願細論。我只說我當場眼見和後來耳聞的情形, 請大家看看這陰慘慘的二十世紀二十六年三月十八日的中國!——十九日《京報》所載幾位 當場逃出的人的報告,頗是翔實,可以參看。

我先說遊行隊。我自天安門出發後,曾將遊行隊從頭至尾看了一回。全數約二千人;工 人有兩隊,至多五十人;廣東外交代表團一隊,約十餘人;國民黨北京特別市黨部一隊,約 二三十人;留日歸國學生團一隊,約二十人,其餘便多是北京的學生了,內有女學生三隊。 拿木棍的並不多,而且都是學生,不過十餘人;工人拿木棍的,我不曾見。木棍約三尺長, 一端削尖了,上貼書有口號的紙,做成旗幟的樣子。至於「有鐵釘的木棍」我卻不曾見!

我後來和清華學校的隊伍同行,在大隊的最後。我們到執政府前空場上時,大隊已散開 在滿場了。這時府門前站著約莫兩百個衛隊,分兩邊排著;領章一律是紅地,上面「府衛」 兩個黃銅字,確是執政府的衛隊。他們都背著槍,悠然的站著:毫無緊張的顏色。而且槍上 不曾上刺刀,更不顯出什麼威武。這時有一個人爬在石獅子頭上照相。那邊府里正面樓上, 欄幹上伏滿了人,而且擁擠著,大約是看熱鬧的。在這一點上,執政府頗像尋常的人家,而 不像堂堂的「執政府」了。照相的下了石獅子,南邊有了報告的聲音:「他們說是一個人沒 有,我們怎麼樣?」這大約已是五代表被拒以後了;我們因走進來晚,故未知前事——但在 這時以前,群眾的嚷聲是決沒有的。到這時才有一兩處的嚷聲了:「回去是不行的!」「吉 兆衚衕!」「…」忽然隊勢散動了,許多人紛紛往外退走;有人連聲大呼:「大家不要 走,沒有什麼事!」一面還揚起了手,我們清華隊的指揮也揚起手叫道:「清華的同學不要 走,沒有事!」這其間,人眾稍稍聚攏,但立刻即又散開;清華的指揮第二次叫聲剛完,我 看見眾人紛紛逃避時,一個衛隊已裝完子彈了!我趕忙向前跑了幾步,向一堆人旁邊睡下; 但沒等我睡下,我的上面和後面各來了一個人,緊緊地挨著我。我不能動了,只好蜷曲著。

這時已聽到劈排拍拍的槍聲了;我生平是第一次聽槍聲,起初還以為是空槍呢(這時已 忘記了看見裝子彈的事)。但一兩分鐘後,有鮮紅的熱血從上面滴到我的手背上,馬褂上 了,我立刻明白屠殺已在進行!這時並不害怕,只靜靜的注意自己的運命,其餘什麼都忘 記。全場除排拍的槍聲外,也是一片大靜默,絕無一些人聲;什麼「哭聲震天」,只是記者 先生們的「想當然耳」罷了。我上面流血的那一位,雖滴滴地流著血,直到第一次槍聲稍 歇,我們爬起來逃走的時候,他也不則一聲。這正是死的襲來,沉默便是死的消息。事後想 起,實在有些悚然。在我上面的不知是誰?我因為不能動轉,不能看見他;而且也想不到看 他——我真是個自私的人!後來逃跑的時候,才又知道掉在地下的我的帽子和我的頭上,也 滴了許多血,全是他的!他足流了兩分鐘以上的血,都流在我身上,我想他總吃了大虧,願 神保佑他平安!第一次槍聲約經過五分鐘,共放了好幾排槍;司令的是用警笛;警笛一鳴, 便是一排槍,警笛一聲接著一聲,槍聲就跟著密了,那警笛聲甚凄厲,但有幾乎一定的節 拍,足見司令者的從容!後來聽別的目睹者說,司令者那時還用指揮刀指示方向,總是向人 多的地方射擊!又有目睹者說,那時執政府樓上還有人手舞足蹈的大樂呢!

我現在緩敘第一次槍聲稍歇後的故事,且追述些開槍時的情形。我們進場距開槍時,至 多四分鐘;這其間有照相有報告,有一兩處的嚷聲,我都已說過了。我記得,我確實記得, 最後的嚷聲距開槍只有一分余鍾;這時候,群眾散而稍聚,稍聚而復紛散,槍聲便開始了。 這也是我說過的。但「稍聚」的時候,陣勢已散,而且大家存了觀望的心,頗多趑趄不前 的,所謂「進攻」的事是決沒有的!至於第一次紛散之故,我想是大家看見衛隊從背上取下 槍來裝子彈而驚駭了;因為第二次紛散時,我已看見一個衛隊(其餘自然也是如此,他們是 依命令動作的)裝完子彈了。在第一次紛散之前,群眾與衛隊有何衝突,我沒有看見,不得 而知。但後來據一個受傷的說,他看見有一部分人——有些是拿木棍的——想要衝進府去。 這事我想來也是有的;不過這決不是衛隊開槍的緣由,至多只是他們的借口。他們的荷槍挾 彈與不上刺刀(故示鎮靜)與放群眾自由入轅門內(便於射擊),都是表示他們「聚而殲 旃」的決心,衝進去不衝進去是沒有多大關係的。證以後來東門口的攔門射擊,更是顯明! 原來先逃出的人,出東門時,以為總可得著生路;那知迎頭還有一支兵,——據某一種報上 說,是從吉兆衚衕來的手槍隊,不用說,自然也是殺人不眨眼的府衛隊了!——開槍痛擊。 那時前後都有槍彈,人多門狹,前面的槍又極近,死亡枕藉!這是事後一個學生告訴我的; 他說他前後兩個人都死了,他躲閃了一下,總算倖免。這種間不容髮的生死之際也夠人深長 思了。

照這種種情形,就是不在場的諸君,大約也不至於相信群眾先以手槍轟擊衛隊了吧。而 且轟擊必有聲音,我站的地方,離開衛隊不過二十餘步,在第二次紛散之前,卻絕未聽到槍 聲。其實這隻要看政府巧電的含糊其辭,也就夠證明了。至於所謂當場奪獲的手槍,雖然像 煞有介事地舉出號數,使人相信,但我總奇怪;奪獲的這些支手槍,竟沒有一支曾經當場發 過一響,以證明他們自己的存在。——難道拿手槍的人都是些傻子么?還有,現在很有人從 容的問:「開槍之前,有警告么?」我現在只能說,我看見的一個衛隊,他的槍口是正對著 我們的,不過那是剛裝完子彈的時候。而在我上面的那位可憐的朋友,他流血是在開槍之後 約一兩分鐘時。我不知衛隊的第一排槍是不是朝天放的,但即使是朝天放的,也不算是警 告;因為未開槍時,群眾已經紛散,放一排朝天槍(假定如此)後,第一次聽槍聲的群眾, 當然是不會回來的了(這不是一個人膽力的事,我們也無須假充硬漢),何用接二連三地放 平槍呢!即使怕一排槍不夠驅散眾人,盡放朝天槍好了,何用放平槍呢!所以即使衛隊曾放 了一排朝天槍,也決不足做他們絲毫的辯解;況且還有後來的攔門痛擊呢,這難道還要問: 「有無超過必要程度?」

第一次槍聲稍歇後,我茫然地隨著眾人奔逃出去。我剛髮腳的時候,便看見旁邊有兩個 同伴已經躺下了!我來不及看清他們的面貌,只見前面一個,右乳部有一大塊殷紅的傷痕, 我想他是不能活了!那紅色我永遠不忘記!同時還聽見一聲低緩的呻吟,想是另一位的,那 呻吟我也永遠不忘記!我不忍從他們身上跨過去,只得繞了道彎著腰向前跑,覺得通身懈弛 得很;後面來了一個人,立刻將我撞了一交。我爬了兩步,站起來仍是彎著腰跑。這時當路 有一副金絲圓眼鏡,好好地直放著;又有兩架自行車,頗擋我們的路,大家都很艱難地從上 面踏過去。我不自主地跟著眾人向北躲入馬號里。我們偃卧在東牆角的馬糞堆上。馬糞堆很 高,有人想爬牆過去。牆外就是通路。我看著一個人站著,一個人正向他肩上爬上去;我自 己覺得決沒有越牆的氣力,便也不去看他們。而且裡面槍聲早又密了,我還得注意運命的轉 變。這時聽見牆邊有人問:「是學生不是?」下文不知如何,我猜是牆外的兵問的。那兩個 爬牆的人,我看見,似乎不是學生,我想他們或者得了兵的允許而下去了。若我猜的不大 錯,從這一句簡單的問語里,我們可以看出衛隊乃至政府對於學生海樣深的仇恨!而且可以 看出,這一次的屠殺確是有意這樣「整頓學風」的;我後來知道,這時有幾個清華學生和我 同在馬糞堆上。有一個告訴我,他旁邊有一位女學生曾喊他救命,但是他沒有法子,這真是 可遺憾的事,她以後不知如何了!我們偃卧馬糞堆上,不過兩分鐘,忽然看見對面馬廄里有 一個兵拿著槍,正裝好子彈,似乎就要向我們放。我們立刻起來,仍彎著腰逃走;這時場里 還有疏散的槍聲,我們也顧不得了。走出馬路,就到了東門口。

這時槍聲未歇,東門口擁塞得幾乎水泄不通。我隱約看見底下蜷縮地蹲著許多人,我們 便推推搡搡,擁擠著,掙扎著,從他們身上踏上去。那時理性真失了作用,竟恬然不以為怪 似的。我被擠得往後仰了幾回,終於只好竭全身之力,向前而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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