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西行通訊

西行通訊

聖陶兄:

我等八月二十二日由北平動身,二十四日到哈爾濱。這至少是個有趣的地方,請聽我說 哈爾濱的印象。

這裡分道里,道外,南崗,馬家溝四部分。馬家溝是新辟的市區,姑不論。南崗是住宅 區,據說建築別有風味;可惜我們去時,在沒月亮的晚上。道外是中國式的市街,我們只走 過十分鐘。我所知的哈爾濱,是哈爾濱的道里,我們住的地方。

道里純粹不是中國味兒。街上滿眼是俄國人,走著的,坐著的;女人比那兒似乎都要多 些。據說道里俄國人也只十幾萬;中國人有三十幾萬,但俄國人大約喜歡出街,所以便覺滿 街都是了。你黃昏後在中國大街上走(或在南崗秋林洋行前面走),瞧那擁擁擠擠的熱鬧勁 兒。上海大馬路等處入夜也鬧攘攘的,但亂七八糟地各有目的,這兒卻幾乎滿是逛街的。

這種忙裡閑的光景,別處是沒有的。

這裡的外國人不像上海的英美人在中國人之上,可是也並不如有些人所想,在中國人之 下。中國人算是不讓他們欺負了,他們又怎會讓中國人欺負呢?中國人不特別尊重他們,卻 是真的。他們的流品很雜,開大洋行小買賣的固然多,駕著汽車沿街兜攬乘客的也不少,赤 著腳愛淘氣的頑童隨處可見。這樣倒能和中國人混在一起,沒有什麼隔閡了。也許因白俄們 窮無所歸,才得如此;但這現象比上海瀋陽等中外雜居的地方使人舒服多了。在上海瀋陽冷 眼看著,是常要生氣,常要擔心的。

這裡人大都會說俄國話,即使是賣掃帚的。他們又大都有些外國規矩,如應諾時的「哼 哼」,及保持市街清潔之類。但他們並不矜持他們的俄國話和外國規矩,也沒有賣弄的意 思,只看做稀鬆平常,與別處的「二毛子」大不一樣。他們的外國化是生活自然的趨勢,而 不是奢侈的裝飾,是「全民」的,不是少數「高等華人」的。一個生客到此,能領受著多少 異域的風味而不感著窒息似的;與洋大人治下的上海,新貴族消夏地的青島,北戴河,宛然 是兩個世界。

但這裡雖有很高的文明,卻沒有文化可言。待一兩個禮拜,甚至一個月,大致不會教你 膩味,再多可就要看什麼人了。這裡沒有一月像樣的書店,中國書外國書都很稀罕;有些大 洋行的窗戶里雖放著幾本俄文書,想來也只是給商人們消閑的小說罷。最離奇的是這裡市招 上的中文,如「你吉達」,「民娘九爾」,「阿立古鬧如次」等譯音,不知出於何人之手。 也難怪,中等教育,還在幼稚時期的,已是這裡的最高教育了!這樣算不算梁漱溟先生所說 的整個歐化呢?我想是不能算的。哈爾濱和哈爾濱的白俄一樣,這樣下去,終於是非驢非馬 的畸形而已。雖在感著多少新鮮的意味的旅客的我,到底不能不作如此想。

這裡雖是歐化的都會,但閑的處所竟有甚於北平的。大商店上午九點開到十二點,一點 到三點休息;三點再開,五點便上門了。晚上呢,自然照例開電燈,讓炫眼的窗飾點綴坦蕩 盪的街市。穿梭般的男女比白天多得多。俄國人,至少在哈爾濱的,像是與街有不解緣。在 巴黎倫敦最熱鬧的路上,晚上逛街的似乎也只如此罷了。街兩旁很多休息的長椅,並沒有樹 蔭遮著;許多俄國人就這麼四無依傍地坐在那兒,有些竟是為了消遣來的。閑一些的街中間 還有小花園,圍以短短的柵欄,裡面來回散步的不少。——你從此定可以想到,一個廣大的 公園,在哈爾濱是決少不了的。

這個現在叫做「特市公園」。大小彷彿北平的中山公園,但布置自然兩樣。裡面有許多 花壇,用各色的花拼成種種對稱的圖案;最有意思的是一處入口的兩個草獅子。是蹲伏著 的,滿身碧油油的嫩草,比常見的獅子大些,神氣自然極了。園內有小山,有曲水,有亭有 橋;橋是外國式,以玲瓏勝。水中可以划船,也還有些彎可轉。這樣便耐人尋味。又有茶 座,電影場,電氣馬(上海大世界等處有)等。這裡電影不分場,從某時至某時老是演著; 當時頗以為奇,後來才知是外國辦法。我們去的那天,正演《西遊記》;不知別處會演些好 片子否。這公園裡也是晚上人多;據說俄國女人常愛成排地在園中走,排的長約等於路的 闊,同時總有好兩排走著,想來倒也很好看。特市公園外,警察告訴我們還有些小園子,不 知性質如何。

這裡的路都用石塊築成。有人說石頭路塵土少些;至於不用柏油,也許因為冬天太冷, 柏油不經凍之故。總之,塵土少是真的,從北平到這兒,想著塵土要多些,那知適得其反; 在這兒街上走,從好些方面看,確是比北平舒服多了。因為路好,汽車也好。不止坐著平穩 而已,又多!又賤!又快!滿街是的,一揚手就來,和北平洋車一樣。這兒洋車少而貴;幾 毛錢便可坐汽車,人多些便和洋車價相等。開車的俄國人居多,開得「棒」極了;拐彎,倒 車,簡直行所無事,還讓你一點不擔心。巴黎倫敦自然有高妙的車手,但車馬填咽,顯不出 本領;街上的Taxi有時幾乎像驢子似的。在這一點上,哈爾濱要強些。胡適之先生提倡 「汽車文明」,這裡我是第一次接觸汽車文明了。上海汽車也許比這兒多,但太貴族了,沒 有多少意思。此地的馬車也不少,也賤,和五年前南京的馬車差不多,或者還要賤些。

這裡還有一樣便宜的東西,便是俄國菜。我們第一天在一天津館吃面,以為便宜些;那 知第二天吃俄國午餐,竟比天津館好而便宜得多。去年暑假在上海,有人請吃「俄國大 菜」,似乎那時很流行,大約也因為價廉物美吧。俄國菜分量多,便於點菜分食;比吃別國 菜自由些;且油重,合於我們的口味。我們在街上見俄國女人的脛痴肥的多,後來在西伯利 亞各站所見也如此;我們常說,這怕是菜里的油太重了吧。

最後我要說松花江,道里道外都在江南,那邊叫江北。江中有一太陽島,夏天人很多, 往往有帶了一家人去整日在上面的。島上最好的玩意自然是游泳,其次許就算划船。我不大 喜歡這地方,因為毫不整潔,走著不舒服。我們去的已不是時候,想下水洗浴,因未帶衣服 而罷。島上有一個臨時照相人。我和一位徐君同去,我們坐在小船上讓他照一個相。岸邊穿 著游泳衣的俄國婦人孩子共四五人,跳跳跑跑地硬擠到我們船邊,有的浸在水裡,有的爬在 船上,一同照在那張相里。這種天真爛漫,倒也有些教人感著溫暖的。走方照相人,哈爾濱 甚多,中國別的大都市裡,似未見過;也是外國玩意兒。照得不會好,當時可取,足為紀念 而已。從太陽島划了小船上道外去。我是剛起手划船,在北平三海來過幾回;最痛快是這回 了。船夫管著方向,他的兩槳老是伺候著我的。槳是洋式,長而勻稱,支在小鐵叉上,又 穩,又靈活;槳片是薄薄的,彎彎的。江上又沒有什麼萍藻,顯得寬暢之至。這樣不吃力而 得討好,我們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第二天我們一夥兒便離開哈爾濱了。

此信八月三十一在西伯利亞車中動手寫,直耽擱到今日才寫畢。在時間上,不在篇幅 上,要算得是一通太長的信了,一切請原諒罷!

弟自清,1931年10月8日,倫敦。

聖陶兄:

這一回說給你我們過西伯利亞的情形。

平常想到西伯利亞,眼前便彷彿一片莽莽的平原,黯淡的斜陽照著,或者凜冽的北風吹 著,或者連天的冰雪蓋著。相信這個印象一半從《勅勒歌》來,一半從翻譯的小說來;我們 火車中所見,卻並不如此驚心動魄的——大概是夏天的緣故罷。荒涼誠然不錯,但沿路沒有 童山,千里的青綠,倒將西伯利亞化作平常的郊野了。只到處點綴著木屋,是向所未見。我 們在西伯利亞七日,有五天都下雨;在那牛毛細雨中,這些微微發亮的木屋是有一種特別的 調子的。

頭兩天是晴天,第一天的落日真好看;只有那時候我們承認西伯利亞的偉大。平原漸漸 蒼茫起來,它的邊際不像白天分明,似乎伸展到無窮盡的樣子。只有西方一大片深深淺淺的 金光,像是一個海。我們指點著,這些是島嶼;那些是船隻,還在微風中動搖著呢。金光炫 爛極了,這地上是沒有的。勉強打個比喻,也許像熊熊的火焰吧,但火焰究竟太平凡了。那 深深淺淺的調子,倒有些像名油畫家的畫板,濃一塊淡一塊的;雖不經意,而每一點一堆都 可見他的精神,他的姿態。那時我們說起「霞」這個名字,覺得聲調很響亮,恰是充滿了光 明似的。又說到「晚霞」;「晚」的聲調帶一些冥沒的意味,便令人有「已近黃昏」之感。 L君說英文中無與「霞」相當的字,只能叫做「落日」;若真如此,我們未免要為英國人悵 惘了。

第二天傍晚過貝加爾湖;這是一個大大有名的湖,我所渴想一看的。記得郭沫若君的詩 里說過蘇武在貝加爾湖畔牧羊,真是美麗而悲涼的想像。在黯淡的暮色中過這個寂寞的湖, 我不禁也懷古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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