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法者,王朝里的「革命」先鋒 司馬光的另一面

剛懂事就知道司馬光這個人,因為大人送我的文具盒上,畫的就是司馬光砸缸的故事。但那時候我家在東北,水缸每每又粗又大,非常堅實,一個孩子能拿起的石頭,無論怎樣用力擲過去,都不可能將它砸破。即使是成年人,要想砸破它,也得用鐵鎚才行。所以,看見文具盒,想想門外的大水缸,心裡總是有點嘀咕。後來回老家,發現老家有種水瓮,肚鼓而皮薄,倒是很容易被砸破。心想,當年司馬光砸的缸,有沒有可能就是這種水瓮?看宋人筆記,果然,司馬光當年砸的,就是大水瓮。

砸缸,意味著機變。當年的司馬光,其實不是以機變聞名的。他的名聲,是嚴正而且執拗。用後世的說法,還有道學氣。他自我得意的童年故事,不是砸缸,而是吃胡桃。說是他小時候,弄了一個青胡桃,姐姐想去掉皮,失敗。過一會兒,一個婢女用熱水給燙掉了。姐姐回來,發現胡桃皮已經去掉了,問他怎麼回事?他說:「是它自己掉的。」正好被司馬光的父親聽見,呵斥道:「小子怎可謾語!」於是,司馬光說,他從此不為謾語。謾語,即是欺矇之言。司馬光一世為官,給人的印象,就是不欺矇,不打誑語,一本正經。閑居西京,令一老卒上街賣掉自己的坐騎,告訴老卒說:「此馬夏日肺有毛病,誰要是買的話,先跟人家講清楚。」在朝堂之上,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即使是好朋友,也一點面子不給。為了變法事,跟王安石、呂惠卿爭得你死我活,即使在皇帝面前,也不肯讓一分半點。為此,蘇軾罵他「司馬牛」,而他自己則稱迂公。

人一旦迂了,就不便好色。好玩的事,也就不能湊熱鬧。司馬光婚後,與夫人相敬如賓,人稱其有乃祖之風(指司馬相如),可惜司馬光卻不會彈琴。上元燈節,夫人要去看燈。他說:「家裡不也點燈嗎,幹嗎要出去看?」夫人說:「是要看人。」他說:「難道我是鬼嗎?」婚後無子,夫人為之納一妾,他置之不理。一日,妾打扮得漂漂亮亮潛入他的書房,千嬌百媚,他卻只顧看書。妾近身過去,翻起一頁,嬌滴滴地問道:「相公這是什麼書啊?」司馬光拱手正色,吐出兩個字:「《尚書》。」妾鎩羽而歸。所以,理學家邵雍評價司馬光,是腳踏實地的九分人。在邵雍眼裡,大概只有孔夫子,才是十分人。

其實,司馬光年輕的時候,並不是這樣一本正經。從軍做幕僚,同僚有人跟一個營妓相好。營妓檔次很低,做幕僚的,大抵是個士人,私通營妓,傳出去不好聽。可是軍旅生涯,枯燥之甚,有何法可想?司馬光知道同僚的秘密,但卻從不聲張。一日,同僚跟營妓在僧寮幽會,被司馬光撞見,營妓慌忙翻牆逃走。同僚不得已,以實相告。司馬光不慌不忙,賦詩一首贈之:「年去年來來去忙,暫偷閑卧老僧床。驚回一覺遊仙夢,又逐流鶯過短牆。」彼此相視一笑,此後同僚偷得更歡,也就不迴避了。

道學家不好做,如果性慾正常,非有超人的定力不可,近乎做苦行的和尚。司馬光不是邵雍,也不是二程,沒有探究學理的興緻。君王用他,要兼濟天下,為帝王師,不用,則退而編書著史,也是為了供帝王借鑒。這是個處廟堂之上,江湖之遠,進亦憂其君,退亦憂其君的傢伙。一門心思,就是要干治國平天下的大事。一個那個時代的政治人,為政治而生,政治而死。別的,都無所謂了。

只是,走道學路線從政,過於一本正經,路徑也影響了他的為人為政。年幼之時,有砸缸的機變,年輕時也有寬容之風雅,到了中年以後卻眼裡不揉沙子,是非分明。喜則一切好,惡則一切糟。神宗死,哲宗繼位,太后不喜新法,由此拚命反對新法的司馬光上台秉政。新法推行有年,弊端固多,但朝政需要變法,卻是不爭的事實。司馬光上台,一股腦兒將新法盡廢,制度政策悉數復舊,一乾兒擁護新法的人全部拿下。翻了一個大烙餅,也犯了政治的大忌。傳統政治,政壇上的是與非,沒有那麼涇渭分明,錯的反面,未必就是對。翻烙餅的結果,勢必激化矛盾,從此以後,新舊之爭變成黨爭,終北宋之世,紛擾不已,直到將大宋皇帝兩口,送到了北國寒地,坐井觀天。

從今天看,王安石變法,以強化國家權力為目的,路徑選擇有問題,而司馬光反新法,大翻烙餅,導致政治動蕩,也大有問題。兩個老朋友,一對兒道學家,黑白過於分明,行動也過於果決,惹了大麻煩。宋室傾覆,倆人都有責任。治大國若烹小鮮,老子遺訓,有道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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