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海宦海兩浮沉的文人 飲酒之法式

按禮記的說法,酒是跟禮有關的事兒。西周盛世,貴族飲酒,鐘鳴鼎食,不是為了口腹之慾,而是為了維持禮制。當然,這種說法,在後世人眼裡,無非騙鬼。魏末鍾會兄弟,小小年紀就偷酒喝,一個先拜後飲,一個只喝不拜。問以緣由,一個說,酒以成禮,不得不拜。一個說,偷本無禮,所以不拜。人嘴兩層皮,墨索里尼,總是有理。

魏晉名士,不拘禮法,第一位的表現,就是亂喝酒。阮籍終日大醉,睡在酒坊漂亮女主人的旁邊。好在人家老公不在意,別人也說不出什麼。劉伶一路走一路喝,身後跟個童子,抗著把鐵杴,說是死了就地埋掉。幸好一直沒有死掉,鐵杴只當防身了。

自此而後,才俊之士,多半能飲。李白說:「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古來聖賢未必寂寞,但留下名的人,倒不見得僅僅因為能飲。在喝酒之外,多少得做點什麼出格的事兒。竹林七賢如果不能詩,僅僅喝酒,多半不會有這麼大名氣。後來的粗人武松,如果光在景陽岡上喝個爛醉,沒有打死那隻吊睛猛虎,有誰會提這個茬兒呢?

石延年,字曼卿,是北宋跟歐陽修齊名的詩人,不過命卻沒有歐陽修好。仕途蹭蹬,及第名次不高,從斗屑小官熬起,好不容易進秘書閣做了校勘,人家可以尊他一聲石學士了,不久即遭貶斥,外放海州做了通判——一個可有可無的閑差。在海州任上,無事可做,只好飲酒。蘇東坡貶黃州,發明了東坡肉,石曼卿貶海州,發明諸多飲酒之法式,都發揚光大了中國的酒食文化。甩掉頭巾,光著腳,戴著木枷喝酒,叫作囚飲。鑽到樹上的木屋裡喝酒,叫作巢飲。鑽進蒿草束里,伸出脖子喝一口,然後再進去,叫作鱉飲。夜半不燃燭,不點燈,摸黑喝,叫作鬼飲。一邊喝一邊唱輓歌,叫作了飲。喝一杯之後,爬到樹上,登高遠望,下來再喝一杯,如此往複,叫作鶴飲。蓋房子有《營造法式》,喝酒焉能沒有法式?這許多法式,說白了,就是自己折騰自己,窮開心。海州偏遠,喝酒無伴,不這樣折騰,有酒無趣。一次,京城唯一可以跟他斗酒的劉潛來訪,兩人在船上劇飲。喝到半夜,酒快沒了。石曼卿搜了搜,發現船上還有一大罐醋,遂將醋灌進酒瓮里,喝到天亮,酒醋俱凈。沒有酒喝的時候,買來大筐的桃子,吃一個,用彈弓把桃核射一個到山谷里,不數年,山谷開滿桃花。別的不講,端的臂力驚人。困了,就倒在草棚子里大睡,棚子上有三個大字:捫虱庵。

不是虛慕古人,石曼卿真的有王猛之才。北宋邊患嚴重,一次石曼卿跟某貴人奉使河東,貴人一路兢兢業業,將沿途山川河流,道路通塞,風土人情,兵事優劣一一考察,記在本上。但石曼卿若不為意,只顧飲酒賦詩。貴人不悅,石曼卿不慌不忙,信口將一路貴人考察出來的東西娓娓道來,一點不差,而且還比貴人記得為多,何處可以屯兵,何處方便埋伏,談得頭頭是道。驚得貴人上下頜半晌合不上,以為遇到了天人。

文武全才的石曼卿,卻沒有施展才華的機會。北宋的體制,說起來是不放心武人,以文治武。但實際上也一樣不放心文人,斷然不會真的讓文人去掌兵。整個體制就是文武隔絕,文官坐在屋子裡部署戰略戰術,武將奉著陣圖上陣打仗。契丹人打來,這邊寧可損兵折將,也不會讓將兵者放手去干。大不了賠點銀子,受點委屈。不管邊境危機,引得多少有志之士慷慨激昂,上書獻策,皇帝都無動於衷。即使真有王猛再世,也沒有個苻堅用他出將入相。想捫虱,只好在家捫好了。

因此,石曼卿這樣的高才,充其量只能窩在皇家圖書館裡,抄抄古書,輯錄一點逸聞,校對一下已經成型的類書。這樣的大部頭,如《冊府元龜》、《文苑英華》之類的皇家工程,有好些呢。才俊之士,這樣的活兒,有的乾的。

當然,才俊之士,並不想干這個。他們實在不忍心,看著泱泱大國,被小小的契丹,打一次輸一次,丟人獻寶一次。熱心談兵,是北宋文人的風氣,其中,也有個把真明白的,可惜,沒人用他們。

大概是推薦的人太多了吧,說是仁宗皇帝要用石曼卿了。傳出話來,說怕他飲酒誤事。石曼卿聞訊,戒了酒。可是,沒幾天,就死了。朋友做夢夢見他騎匹毛驢,掛著酒壺,到芙蓉城做城主去也。由此,後人尊石曼卿為芙蓉花神。一個志在邊關的人,死後得到這樣的殊榮,真令人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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