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海宦海兩浮沉的文人 浮名與功名

北宋的詞人柳永,論詞,是第一流的。平心而論,北宋之詞,無論後世說的豪放還是婉約,能比柳永更高明的詞作,鳳毛麟角。就當年在詞壇的地位而言,無人能及。人稱:「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更別說青樓柳巷,歌兒舞伎,無處不歌,無人不唱。柳永的文名,甚至傳到域外,西夏人也喜歡他的詞,後來的金朝風流皇帝完顏亮,也是柳永的粉絲。為了他的一首《望海潮》,誇江南之美,遂起渡江南下之意。唐詩宋詞,唐人詩作得好,一頂官帽子斷然少不了。宋代雖不以詞取士,但詞人的仕途一般也都不錯。歐陽修和晏殊,都入了相,蘇東坡如果不是恃才傲物,眼高於頂,也是個宰相的材料。據說當年宋仁宗取他,就是給兒輩準備的宰相。但是,柳永卻仕途蹭蹬,混到死,才是一個屯田員外郎,一個工部什麼事都不管的小官(宋代基本上無屯田事務)。宋代好以官銜稱人,柳永又被稱為「柳屯田」,一個詞作打動了無數美女嬌娃的風流詞人,居然只能有「屯田」之稱,真好似某種諷刺。

柳永的苦命,源自他的皇帝。柳永原名柳三變,永是他後改的名。古人對於詩詞,看法不同。詩為大道,因為孔夫子說了「詩言志」,但詞卻被歸為小道,男歡女愛的下流玩意兒。宋人喜歡作詞,詩里不好講的兒女私情,卿卿我我,甚至閨閣秘事,都可以放到詞里講。至於詩,則光講大道理,大哲理,這樣一來,宋詩就沒法看了。所以,對後人而言,宋代出彩的,只能是詞。其實,宋人當年喜歡的,也是詞,但詞為小道這個宿命,卻沒有人敢打破。一個文人,如果先以文章聞名,即使後來詞也作得不錯,問題不大,先佔了政治正確。但是,如果反過來,先以詞作聞名,特別是這個名聲先傳到皇帝耳朵里,那就麻煩了。宋仁宗論起來,還算是個好皇帝。可是但凡是個皇帝,多少都得有點裝,宋仁宗也不例外。人生在世,艷詞艷曲,有哪個不喜歡呢?但做皇帝的,即使喜歡,也得綳著,假裝不喜歡。因為,皇帝在文化上,要倡導正經東西,越是一本正經,越好。越是好皇帝,就越是要裝,除非像宋徽宗這樣的花花公子,才會不管不顧,放手做文藝青年,也跟文藝男女青年鬼混。

柳永,柳三變倒霉就倒霉在他的文名上了。此公年紀輕輕,就文名大著,但人們到處傳唱的,都是他的詞作。越是曖昧,越是淫冶,傳得就越是廣。皇帝知道,不高興,或者假裝不高興。輪到科舉考試,明明已經過關進入殿試的柳永,就被黜落。柳詞有言:「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宋仁宗說:「且去淺斟低唱,何必要浮名?」十幾年後,柳永才勉強進士及第。宋代每年一科,取士特寬,以柳永之才,考了這許多年才考上,運氣真夠背的。及第之後,吏部不敢給他官做,有好心人把他推薦給皇帝,這麼多年了,皇帝居然還記得他,說:「此非填詞之柳三變嗎?」「然。」「那麼,且去填詞。」於是,柳三變只好混跡於娼館酒樓,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還有一說,說他乾脆掛出招幌:奉旨填詞柳三變。像個江湖郎中一樣。

後世都認為,失了皇帝的歡心,奉旨填詞的柳永,從此無意仕途,成了一個放浪形骸,混跡花街柳巷的文人。活著,靠妓女們養著,死後,無以為葬,還是妓女們湊的錢發送的,而且妓女們每逢忌日,即湊錢悼念,稱為「柳七會」(柳永排行老七)。似乎柳永成了為妓女而創作的文人。

其實,宋代實行的是嚴格的官妓制度,像點樣的妓女,都是官妓。官妓沒有私妓那樣大的自由度,一個文人,不大可能靠這些妓女養著。柳永的詞作人們喜歡,妓女們傳唱不假,但當時這玩意兒沒有知識產權,唱多少曲,也不會拿到一文錢。柳永死後,忌日憑弔的,開柳七會的,其實不是妓女。況且,北宋是個官本位登峰造極的時代,文人墨客,如果不能科考出身,晉身仕途,幾輩子都會為人看不起。柳永沒有竹林七賢的洒脫,填詞這玩意兒,無非是他的愛好,這樣的愛好,當年的文人,像點樣的,幾乎都有。偏偏他把這愛好玩精,玩大了,從此成了反面典型,仕途蹭蹬。但他並非不想中進士,不想做官。最後,雖然不得志,還是得了一個屯田員外郎。雖不好聽,但也是官人,足以養家糊口了。

正因為淺斟低唱,柳永才有了浮名,但是他要的,其實是科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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