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舊文化的風雲變幻 舊醫,還是中醫

——七十年前的廢止中醫風波

在今天的中國甚至世界,恐怕不會有什麼人提出要廢止中醫,如果真的有人說這樣的話,那麼大家即使不認為他是精神病,也只當是酒後胡言。然而,在七八十年前的中國,這樣的議論卻是家常便飯,時常在報刊上露面。一干五四精英類似的鼓噪,了解那段歷史的人肯定有所耳聞,即使不了解歷史但稍微熟悉一點魯迅的,從他對中醫那深惡痛絕的態度,大概可以推測在那個時代中醫在這些精英眼裡是個什麼形象。不過,連我這個學近現代思想史專業的人也絕沒有想到,在「五四」過去十年的時候,這種廢止中醫的書生議論居然被剛剛獲得政權的國民政府打算付諸實行,從而惹出了一場不大不小的亂子。

在1928-1929年間,剛剛定鼎南京的國民黨政府其實並不完全像後人想像得喪盡人心、分崩離析,至少中產階級和相當多的知識分子對之還是充滿期待的。而這個政府也是蠻想有所作為的,只是政府中人的作為依然像當年火燒趙家樓的學生小子一樣,未免有幾分毛手毛腳,廢止中醫之舉就是一例。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1929年年初,新成立的國民政府衛生部主持召開了一次「全國中央衛生會議」。此會名曰全國會議,實際上參加者只限於各個通商大埠的醫院(西醫)的院長、著名醫生和少量的衛生行政人員。在那個時候,中國的西醫比起「大清國」那陣來已經不可同日而語。雖說西醫內部派系紛亂,跟英國人學的叫英醫、德國的叫德醫、義大利的叫意(義)醫,各守家法,互不相能,但大家對付起中醫來卻是同仇敵愾。換言之,中西醫之間的敵意甚深。在這樣的氣氛下,由清一色的西醫人士參加的中央衛生會議自然對中醫沒什麼好臉色。會上廢止中醫的呼聲甚囂塵上,結果是通過了一個「舊醫登記案」,規定所有未滿五十歲、從業未滿二十年的舊醫(中醫)從業者均須經衛生部門重新登記,接受補充教育,考核合格,由衛生部門給予執照,方才准許營業。而五十歲以上的中醫,營業對象也有限制,且不許宣傳中醫,不許開設中醫學校。在這裡,有四個重要角色是不能不提的。兩個是論戰雙方的主角,一個叫余岩,字雲岫,系當時有名的西醫,有過留日的經歷,1916年畢業於日本大阪醫科大學,回國後擔任過上海醫師公會會長,在國民政府里也有職務,曾經著書反對中醫,「舊醫登記案」就是他提出的。一個叫陳存仁,系當時上海的名中醫,著名的《中國藥學大辭典》的編撰者。還有一個是幫腔的,名叫褚民誼,此公當時是國民黨中央委員,曾經留學日本和法國,系政界、學界與商界的活躍人士,時兼上海醫師公會(專屬西醫)監察委員,據說是此次會議的推動者之一,此公後來入了汪精衛的幕中一併做了漢奸,所以後來陳存仁將賬都算在了他的頭上。最後一位是當時的衛生部長薛篤弼。此公系馮玉祥夾袋中的人物,於西醫、中醫概無所知,僅僅由於是北伐後蔣(介石)、馮(玉祥)、閻(錫山)、李(宗仁)四家分肥,馮分得衛生部,所以薛大人得以做部長。他雖然也算是新學堂出身,比起前兩位來卻土多了。不過,此公雖土,號稱於中西醫兩不相袒,但從他事件前後的言論看,屁股卻明顯地坐在了西醫一邊。

在中西醫勢同水火的情勢下,由西醫主導的衛生部門來考核登記中醫,結果不問可知,事實上等於斷了五十歲以下中醫的命脈,砸了他們的飯碗。而且,議案行文很明確地提出要廢止中醫,登記只是一種廢止的過渡辦法。故而此議一出,舉國岐黃之徒為之嘩然。於是由感染了「民主」之風的上海中醫挑頭,全國中醫界起了一場頗有聲勢的請願抗議活動。一時間,滬上報館中西醫互打筆仗,南京政府機關里中醫請願、請飯、遊說軍政要人,再加上工商學各界添亂式的兩下聲援,真是鬧煞了國人,喜壞了報人(報紙銷路大增)。結果是舊醫登記案不再執行,大家不了了之,中醫照舊把脈,而民(醫)憤甚大的始作俑者也好官照做。接著蔣介石與李宗仁、白崇禧打了起來,大家一起去關注戰事,看下段新武戲,將這段文戲忘了個乾淨。

跟中國所有的一時誰也吃不下誰的爭論的雙方一樣,名稱之爭是吵架的重要一環,雙方都免不了要互賜惡謚,在中西醫吵起來之前,軍閥們已經集體打了十幾年亂鬨哄的電報仗。醫界是懸壺濟世的,因此還比較客氣,西醫稱中醫為舊醫,稱自己為新醫,而中醫則自稱國醫,不承認西醫是新醫,偏叫他們西醫甚至洋醫。跟軍閥們「官、匪」「正、邪」之類的互詈有所不同的是,中西醫之間相互擲來擲去的四頂帽子,「新、舊」「國、西」,恰恰點明了這場風波所蘊的思想史內涵。自從國門被打開之後,中西文化之爭隨著中學的節節敗退,不知不覺間從華夷之爭變成中西之爭,最後又變成了新舊之爭。顯然,這不是一種簡單的此消彼長,前面「華夷」語境里的褒貶,到了「新舊」語境中,不僅僅褒貶顛倒了過來,而且有了進化論意義的肯定與否定,對中國人尤其是知識分子更具有殺傷力,或者說懾服力。

我們看到,此次中醫的存廢之爭,又一次成了新文化運動時很熱鬧的「科學與迷信」之爭。只是,這次的「科學與迷信」論爭,雙方的立論卻沒有本質的不同。西醫攻擊中醫不科學,自在情理之中,他們將中醫的陰陽二氣、五行生剋、經絡脈案等等統統打入張天師胡大仙一黨,舊醫登記案的提議者余岩乾脆稱中醫為「依神道而斂財之輩」。由於自恃有生理解剖、化學、物理以及藥理學做後盾,他們的氣很粗,明顯處於攻勢。奇怪的是中醫們也沒有扛起扁鵲、華佗的大旗,抬出《黃帝內經》《王叔和脈經》的道理來反駁。在他們看來,「竊中國醫藥卻有優良治效,徒以理論上不合科學、致不得世界學者之信仰,此固醫藥之起源先有經驗而得治效,後以理想補其解釋,不克偏於哲理,治效卻是實際也。近日西人證明中藥之功用,悉以本草所載符合,且廣設學會研究漢醫,而國內學者亦相率以科學方法整理髮揮,漸得中外學者之信任」。(《大公報》民國十八年三月二十一日)緊緊抓住「效驗」兩字來做文章,似乎憑藉的也是科學與洋人。

但是,如是一來,中醫們的底氣未免比西醫要差了一點,畢竟要論科學,人家才是正宗。所以,在此次論爭中,西醫總是咄咄逼人,大有氣吞對手且氣壯山河之勢,在他們口中,那些請願的中醫不僅是為了保住自家飯碗的蠅蠅之徒,而且簡直跟拳匪(義和團)一黨,屬於阻礙進步、阻礙改革的罪魁禍首。這裡,余岩的一段氣勢磅礴的話不可不錄:反對廢止中醫「是不許醫藥之科學化也,是不許政府有衛生行政也,是不許中國醫事衛生之國際化也,是坐視文化侵略而不一起謀所以振刷也。以若所為,求若所欲,必枯守誕妄不根之玄學時代落伍之國粹而後快。鐵路可廢也,不妨駑馬十駕;軍艦宜禁也,何如艄艫千里。長槍大戟可以敵槍炮,而兵工廠為無謂糜費之事矣;八股策論詩賦歌詞可以得英才,而算術理化為奇伎淫巧之學矣。不識天文、不明地理、不知氣象、略識之無,即可以高氣化,竊研造物之奧妙。而科學實驗,以真本事實力量從事者,為畫蛇添足之舉矣。陰陽氣血寒熱補瀉諸膚廓籠統之談,足以盡病淪藥理,而解剖生理病理藥物之學,可詈為骨骼堆中殺生場上學醫矣。不許維新,不許改革,雖疆域日削,國權日喪,以至於國破家亡,同歸於盡,亦悍然不顧。是逞一朝急氣之憤,而忘邦國之大計者也」。(《大公報》民國十八年三月十七日)這種抑揚頓挫且駢四儷六的行文,不說是字字珠璣吧,至少在氣勢上令對手啞上半晌。看來我們西醫的文字與中醫一樣,都是八股制藝老家底的貨色(這一點中醫似乎又差了一招,西醫可以用八股文章來罵陣,而中醫卻沒法炮製一篇洋文字回應)。文字本身是什麼形式並不要緊,關鍵是這種上綱上線的論法讓人受不了,真是將亡國滅種的罪過一股腦兒都怪在中醫尤其是請願不要廢止中醫的人們頭上了(看來,中國產生大批判的文字一點都不奇怪,不吵架則已,一吵則非上升到「路線」高度不可,從市井婆媳到海上聞人概莫能外)。在作者看來,中醫之與西醫,就像駑馬與鐵路,帆船與軍艦,長槍與槍炮一樣,一個該送博物館,另一個才是當世之驕子。

中國人的進化論意識,在某種程度上是被西方用大炮、洋貨外加學說教出來的,這種教學的副產品之一就是混進了兩個等式:西等於新,中等於舊。西則意味著進步、文明、科學,中則意味著落後、愚昧、迷信。這其中,實用層面的效驗無疑是人們意識轉換的關鍵環節。換言之,中國人之所以相信西方是進步的,是因為他們親眼所見西方的堅船利炮和制度學藝比自己的強,因為有效驗,所以才相信。而中西醫之比卻遠不像中西槍炮艦船那樣的簡單。在西方文化的凱歌行進中,中醫一直是一個例外,在西醫和時髦文化人的聯合圍剿下,中醫其實並沒有真正丟失陣地,包括在當時中國最洋氣的上海也是如此。雖然中醫陣營中也有許多庸醫,甚至江湖騙子(這一點,當時西醫的記錄也不見佳),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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