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蕩不安的時事與政局 在民主的下降線行進的民國政府

帝制結束之後,中國變成了民國,在名義上,共和制的招牌已經掛在了首都的城門樓上;在中國歷史上,破天荒地建立了代議制政府。民國的前半段,人稱北洋軍閥統治時期,從1912年到1928年,差不多十六年。這一段歷史,類似東漢末年群雄並起、亂打群架的時光,今兒丙聯甲倒乙,明兒乙聯丙倒甲,後天甲再聯合乙、丙、戊等一起倒己。南與北打,東與西打,一省甚至一區之內,幾個小軍閥忽而刀兵相見,忽而握手言歡。看這段歷史,誰都頭大,不僅頭痛混戰不已、民生塗炭,還頭痛找不到頭緒,連最好讀的陶菊隱先生的《北洋軍閥統治時期史話》,也往往幾頁就冒出來幾十個人名,幾場亂仗同時開打,亂鬨哄,你未唱罷我登場,叫我如何認得他!

不過,如果粗線條的概括,民國北洋這段,從北京政府的角度上看,大體上是袁世凱四年,皖系四年,直系四年,奉系四年,袁世凱、段祺瑞、曹錕、吳佩孚、張作霖依次各唱了四年的戲。這十六年,雖然依王闓運的對子「民猶是也,國猶是也,無分南北;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不是東西」,但細分起來,還是有區別。令人感到悲哀的是,這一時期的民國政府在民主制度方面是沿著下降線行進的。袁世凱時期,民國元年的國會是全國普選的,儘管農民們未必知道選舉是怎麼回事——大多數人實際上是由別人包辦著投的票,但普選的形式畢竟在,人為操縱的痕迹不大,其實是各地的精英按照他們的意志,選出了他們心目中應該做議員的人(有的地方,人還在國外留學,已經被選為議員)。到了皖繫上台,組織了安福俱樂部,操縱選舉,結果弄出來一個安福國會。輪到直系出頭,居然公開賄選,議員成了豬仔。馮玉祥聯合奉系倒直,先推出來的臨時政府居然連代議制機關都沒有。接下來的奉系政府,乾脆就是軍政府,首領是大元帥。套一句俗語:黃鼠狼生老鼠,一代不如一代。

當然,我們可以說這個時期當政的都是軍閥武夫,不知道憲政是怎麼回事,就像民國的外交家顧維鈞所說的那樣,袁世凱對西方民主缺乏起碼的認識。袁世凱如此,袁世凱之後的北洋團體中的驍將更是等而下之。不過,事情還有另一面,雖然武夫不了解西方的代議制,更不懂民主是什麼,可畢竟他們都是從晚清過來的,深知清朝積弱積貧的歷史,明了若干年來中國學習西方的艱苦努力。雖然他們不了解代議制,不了解西方的民主制度,但這個制度的優越性卻是經過西方的「先生們」驗證過的,即便在清朝的王公貴族最喜歡的帝制德國也有國會和憲法。他們吃過西方軍隊的苦頭,並且受過西式軍事教育,其中有些人還有留學(德國和日本)的經歷,至少知道他們所效法的西方稱雄世界的道理。更有意思的是,這些武夫實際上對風靡知識界的進化論也略曉一二,他們對當時堪稱「時代的意識形態」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是從心底里服膺的。就當時而言,西方的制度意味著進化的方向。所以,不了解代議制,不明白民主制度,不意味著他們會完全不理會這個制度,不希望嘗試按照這個制度操作一下,好讓中國也強盛起來。我們所說的北洋軍閥,其實是中國人學習西方推行軍事現代化的產物。所謂的袁世凱復辟,他的帝制其實並沒有取消代議制,他打的主意是君主立憲制。反過來也可以理解,儘管中國進入共和政體以來,國家之混亂、國勢之衰落比晚清有過之而無不及,可復辟卻總也實現不了(包括強人袁世凱所嘗試的看起來僅僅退了一小步的帝制),反對者中最有力量的還是北洋團體的軍人們。在那個時代,進化論的魅力顯然不是其他什麼力量可以抵消的。

但是,在這十六年中,我們也看到了另外一種場景,每當這些武夫打算尊重代議制的時候,往往很難處理好跟國會的關係,處處是坎,衝突不斷,什麼事都做不成。當他們拋棄了對憲法和對國會的尊重,實踐起他們一向熟悉的權術操作、軍人干政時,則到處綠燈,諸事順遂,想幹什麼往往就能成什麼。這是一個令人悲哀的現實,但的確是現實。

當袁世凱尊重憲政的時候,民元的國會選舉他沒有干預,甚至沒有利用自己的行政資源對自己所期待的政黨施以援手,眼睜睜看著同盟會變的國民黨取得優勢,成了國會具有絕對優勢的第一大黨。然而,在這種情況下,他步履維艱了,面對辛亥革命後各地亂糟糟的局面,遍地民軍,遍地軍政府,土匪、幫會橫行,中央政府統一財政,削減民軍,整頓地方,一樣也做不成。最後袁世凱動武了,大兵一到,反抗的國民黨勢力土崩瓦解,領袖和骨幹出國流亡。更損的是,袁世凱派人化裝成「公民」,組織「公民團」包圍國會,逼國會選他為正式大總統,這個國民黨人占多數的國會居然還真就把他選成了正式大總統。吃硬不吃軟的政治現實,逼得北洋軍閥走回了老路。

既然做君子不如做小人甚至做流氓,那麼索性就流氓做到底。坐上正式大總統寶座的袁世凱,乾脆以收繳議員國民黨黨證的方式,把國民黨議員統統趕走,迫使國會因不夠半數開不成會,然後自己一家說了算,連剛剛的盟友進步黨人也一塊涮。然而,接下來,他進入了自家統治的最高點,秩序穩定,改革前進,一些非北洋系的地方軍人也開始被收撫,國家的財政收入也很有起色。若不是日本趁歐洲列強忙於世界大戰之際,對中國提出「二十一條」,讓袁世凱做不起人,出現了合法性危機,一切看起來很是不錯。當然,真的把袁世凱毀了的還是他的帝制「改革」。這一招不僅沒能實現他加強中央權力的初衷,反而給了那些原本在他「削藩」過程中惴惴不安的地方勢力以反抗的借口,一個合乎進化論意識形態的最好借口。送了他性命的「二陳湯」(「二陳湯」都宣布獨立反袁),本是自家從藥店買來的。

同樣,接下來統領北洋團體、控制北京政府的段祺瑞的遭遇也是如此。當身為國務總理的他尊重民元國會,尊重民元約法的時候,幾乎寸步難行,處處掣肘,跟國會以及虛位的總統黎元洪的關係越來越僵,直至最後決裂。而當他玩陰謀,耍詭計,煽動督軍團干政,最後利用張勳趕走黎元洪復辟帝制、把遜清的小皇帝抬出來的時候,反而左右逢源,連黎元洪都再次委任他為國務總理。組織討逆軍,殺回北京,他成了「再造共和」的大英雄。成了英雄之後,接受前段時間「府院之爭」的教訓,段祺瑞開始組織選舉聽話的國會,從日本弄來的西原大借款多半養了自家的私家武力參戰軍,少部分堆出來一個安福國會,選出一個乖巧的聽話總統徐世昌。從此,政治強人段祺瑞要什麼有什麼,再也沒人擋道。

段祺瑞最後栽就栽在武力統一的策略上。武力統一南方,在用武過程中消耗掉同屬北洋團體的直系力量,借刀殺人,一石二鳥。直系的吳佩孚賣力打下了湖南,但湖南督軍卻給了只知道撈錢的張敬堯,只因為張是段的親信,而立下大功的吳佩孚只許在湘南前線拚命。段祺瑞算盤打得不錯,但誰都不是傻子,包括吳佩孚的「主公」、人稱曹三傻子的曹錕。結果是,武力統一變成了北洋火併,直系從湖南前線回師北上,段祺瑞花大錢養的少爺兵敵不住吳佩孚,天下從此變了顏色。

皖系倒台之後,有一個直系和奉系共同當家的時段。在這個階段,佔了優勢的直系調子唱得很高,對憲政看起來相當尊重,不僅民元國會重開,連黎元洪都再作馮婦,重回總統寶座。可是,一旦奉系被驅逐出關,直系一統北京政府之後,曹錕就公然搞起了賄選,早就墮落成政客的民元國會議員也相當配合,三千元一票、五千元一票地把只知道寫一筆「虎」字的曹錕選成了民國大總統。連選總統都可以收錢投票的國會自然做不起代議機關,國會從此廢掉。北京政府進入了「曹錕要錢,吳佩孚專權」的時代。

直系的垮掉跟內部分裂有關。一方面是吳佩孚個人專權,排擠同一系統的其他將領,尤其是直系的另一員驍將馮玉祥;一方面也是由於吳佩孚民族主義的高調唱得太高,上去下不來,阻礙了北京政府靠出賣主權換取借款的途徑,導致中央政府財力枯竭,機關幹部和軍警一起上街遊行討薪。財力有限,難免就分贓不均,吳佩孚自家的嫡系還能保障供給,而別的人,尤其是沒有地盤的馮玉祥就只好鬧窮,轉而接受直系宿敵奉系的資助。一旦直奉開戰,馮玉祥倒戈自然不可避免。原本旗鼓相當的直奉,打得正激烈的當口,直系一個方面軍回師倒戈,抄了大隊人馬的後路,吳佩孚再硬也撐不下去,於是,奉系入住北京政府的時代開始了。

當然,奉系時代的序幕,有一個國民軍和奉系共同當家的過渡,此時的臨時政府,又抬出了段祺瑞。段的頭銜是臨時執政,執政府根本沒有立法機關。接下來的奉系政府幹脆就是軍政府,鬍子出身的張作霖做了大元帥,代議機關連形式上存在的可能性都沒有了。

奉系統治的四年是北洋時代最黑暗的時期。不僅連形式上的代議機關不復存在,連起碼的言論自由也遭到封殺。敢言的記者被捕殺——民國最有名的兩個名記者邵飄萍和林白水都死在奉系軍閥手裡。學生的遊行請願也遭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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