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蕩不安的時事與政局 來了假冒的孫天生

辛亥革命武昌起義爆發後的一天,揚州城裡來了一隊散兵游勇,為首的人用一匹白綢裹身,手裡拎著一支手槍,大搖大擺地衝進鹽運使衙門。清朝的命官早已不知去向,兵勇們乃喝令衙門裡的胥吏打開庫房大門,士兵每人抓了幾個元寶,四散而去。剩下為首者和幾個隨從沒有走,端坐高堂之上,看著眼前的元寶發獃。這時候,以為是革命黨人破城的揚州紳士,派了幾個代表前來打探,一通作揖並恭維之後,見為首的人整話說不出幾句,不像是個有來頭的,但又不敢造次(怕萬一真是革命黨)。代表們出於對城市秩序的擔心,於是要求為首的人出安民告示,免得秩序混亂。為首者覺得有理,遂一把拉過隨紳士代表來的巡官,硬是讓人家來辦,巡官無奈,只好胡亂寫了個告示,沒有大印(鹽運使已經帶走了),就拿巡官的木戳頂替。揚州就這樣革過命——「光復」了。

沒過幾個時辰,有好事者查出了為首者的底細,原來他不是什麼革命黨,僅僅是城外的一個閑人,名叫孫天生,在城外妓院做茶壺(雜役)。孫天生大概是聽說過革命黨的隻言片語,知道孫中山是革命黨的首領,剛巧又結識了幾個巡防營的老總,武昌起義炮響,沿江震動,孫天生賊心陡起,於是跟這些老總謊稱他是孫中山的族弟,奉命前來光復揚州,大家可以一起發財。老總們哪管真假,一哄而起,抄起傢伙,就跟著孫天生進了城。

巡防營的士兵們發了財,一鬨而散,有的鑽進了妓院,有的去大吃大喝,有的回了家。孫天生畢竟是首領,不像這些丘八這樣短視,他沒有走,雖然安民告示出得不倫不類,但並不耽誤他抖威風——每天騎著高頭大馬裹著白綢子巡行街巷,還把鹽運衙門裡的家什用具之類的東西丟出來,讓市民撿,說是革命嘛,我發大財,你們發點小財。就這樣,一個俗稱龜奴的閑人,做起了揚州的都督。

可惜,孫天生的幸福生活沒過上幾天。大概處在高處之後,他做茶壺的歷史暴露得比較充分,或者這種手下沒幾個兵的都督(他也不知道招兵買馬)難以服人,或者乾脆是揚州的紳士們對這個小流氓當政不放心,反正有好事者請來了昔日橫行江上的、已經被招撫為官軍但依然橫行江上的鹽梟(販私鹽的首領)的徐寶山(綽號徐老虎)。徐老虎帶兵進揚州,孫天生做了階下囚。在各地紛紛獨立的聲浪中,徐老虎沒有當為朝廷平叛的英雄,而是接茬做揚州都督。當然,第一任的都督孫天生被砍了頭,臨刑前孫天生大叫:「老子也做了三天的皇帝,夠了!」不失為一條江湖好漢。

辛亥革命揚州的光復,從今天的角度來看,無疑是場鬧劇。不過即使是鬧劇,也確實是對清朝政府的一個打擊,只是這個打擊居然僅僅來自一個街頭無賴,委實讓人感到滑稽。一個長江上的重鎮,由一個號稱鹽商大本營的財賦之地,竟然在革命黨連影兒還沒有的時候,一個妓院的茶壺帶幾個散兵一嚷嚷,就變了顏色。時為揚州最大官的(清朝最著名的肥缺)兩淮鹽運使增厚(滿族正紅旗人),聞聽有革命党進城,從西花園翻牆而遁,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同為滿族同胞的揚州知府嵩峋,還算有點志氣,據說投河自盡了,可惜沒有死成,獲救之後也不知所終。需要一提的是,這兩個人,或「死」或逃,都是連孫天生的影子還沒見到就做出的選擇。

辛亥革命揚州的光復,比起武昌起義、革命聯軍攻佔南京,不過算件小事。可是恰是這件小事,告訴了我們這場革命和當時政局的某些不易為人覺察的內容。

首先,我們發現,在那個時候,時局相當動蕩,人心也相當不穩,清朝統治者的合法性受到嚴重置疑,但是革命黨的影響卻沒有後來人們想像的那樣大。揚州所處的長江三角洲地區,距離上海如此之近,風氣開化,不缺乏新學堂和新知識,但是一般市民(包括紳士)對於革命黨是怎麼回事,幾乎一無所知。大家(包括冒充的孫天生)都以為革命黨就是白盔白甲、為崇禎皇帝戴孝、以反清復明為宗旨的洪幫(雖然革命黨經常藉助幫會,而且各地的起義也經常有人身穿白衣、打著白旗,但很少聽說有人宣稱自己是為崇禎戴孝的)。市民們顯然沒有將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黨人跟一向號稱反清復明的洪幫區分開來,大概也沒有能力分開。不僅如此,甚至還有人傳說,革命黨就是「大夥合一條命的黨」,而且在傳說中,革命黨往往變得非常厲害,說他們可以將炸彈吞進肚子里,到時候一按機關,人彈齊炸。市民們(包括部分的紳士)將革命黨傳得很神,雖然說對破壞清朝官僚的神經大有作用,但對自己分辨真偽卻沒有什麼好處,結果讓孫天生這樣的混混鑽了空子。當然,流氓無產者一般都不會放過這種機會的,他們的動作往往比革命者更快。

其次,揚州城的滿人官員也實在是廢物得出人意料。作為一方政府首腦,身邊怎麼說也有幾個兵,還有若干民壯和捕快,怎麼會連革命黨的影子還沒見到,就聞風跳河或者逃之夭夭,連起碼的責任都不想負,也不敢負呢?要知道,當時的天下畢竟是他們的天下,聞風即逃,怎麼對得起祖宗?可是,縱觀辛亥革命的大局勢,類似的事還真有不少,類似的飯桶官員還不止這兩個。處於很關鍵位置的湖廣總督瑞澂,起義的新軍士兵一開炮,馬上挖牆逃出總督府(大概由於總督府的院牆比較高),一溜煙上了停在江上的軍艦。瑞澂一走,第八鎮統制張彪心裡發慌,他本是張之洞一手提拔的「丫姑爺」(張彪娶了張之洞的貼身丫鬟),本事有限,裝模作樣地抵抗了一下,也溜了。其實,稍微像點樣的革命黨領袖,已經因漢口租界的據點暴露,非死即逃。士兵們之所以起事,不過是因為傳說革命黨據點的暴露使新軍革命黨的名單落到了總督手裡,總督將按圖索驥,搜捕黨人,因此所有跟革命黨人沾邊的人都人心惶惶,正趕上有軍官態度不好,面露猙獰,結果激成事變。如果總督大人能夠稍微堅強一點,堅持幾個小時,叛軍自潰都不是沒有可能的。這個瑞澂,據說是鴉片戰爭中背了賣國黑鍋的琦善的孫子,乃祖雖說名聲不佳,其實倒算是個有見識、有膽略的明白人,至少人家還敢跟洋人打交道,也敢負責,不想到了孫子輩上,竟出如此廢物,活生生斷送了大清江山。當然,瑞澂草雞不中用,別個滿人官僚的作為也好不到哪裡去。革命中,原本作為彈壓各地的駐防清兵的將軍和副都統們,大多非死即逃,只有杭州和西安的滿城在種族滅絕的威脅下做了一點抵抗。蔭昌貴為陸軍大臣,受命鎮壓起義,連前線都不敢去,軍隊不戰,則束手無策。號稱「能吏」的端方,帶兵入川,鎮壓保路運動,結果半路上就被自己帶的士兵抓了起來。端方不僅沒有一點藩鎮大員的骨氣,反而拚命求饒,說自己本是漢人,姓陶(他的字為陶齋),原籍浙江,先輩後來才投旗效力的。但是依然沒有用,起事的士兵手起刀落,端方大人丟了性命又丟了人。革命黨人彭家珍一顆炸彈炸死了良弼,結果朝廷上下風聲鶴唳,滿朝的滿官如鳥獸散,連個上朝的人都沒有了。在事關滿人命運的緊要關頭,上上下下的滿人官僚們居然連一點像樣的挽回努力都不願意做。瑞澂棄職逃跑的消息傳到北京,內閣總理大臣奕劻力主將之拿辦,隆裕太后不同意。奕劻說,封疆重臣棄城逃跑,在祖制是要殺頭的!誰想隆裕卻說,庚子那年,咱們不也是逃走了嗎?這些滿人親貴,不僅沒用,而且自己原諒自己,江山想不丟都難。

過去學近代史,到辛亥革命這段一直感到詫異:同一年內,春天,革命黨人傾盡全力準備廣州起義,孫中山在外籌款,使盡了渾身解數,黃興在內籌劃指揮,也用盡渾身解數。全國各地革命黨的精銳齊聚羊城(號稱八百先鋒,實際來了五百),身為革命黨第二號人物的黃興親冒矢石,帶頭衝鋒,浴血奮戰,結果呢,一敗塗地,只留下了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的美名。秋天,一群群龍無首的士兵一哄而起,居然拿下了天下通衢的武昌,然後全國響應,清朝統治如湯潑雪般瓦解了。這其中的道理何在?有人說,這是因為中部革命黨人新軍的工作做得紮實,所以才能一舉成功。可是為什麼做紮實工作的人自己都跑掉了,等到大事已畢才回來,結果群龍無首的士兵推舉跟革命一點關係都沒有的黎元洪做了大都督,真正的革命黨只好屈尊於這個「黎菩薩」之下(黎元洪最初一言不發,人稱「黎菩薩」),難道連他們自己都對自己工作沒有信心?明知道黨人名冊已經落入敵手,卻連布置撤退的起碼工作都沒做,丟下自己的兄弟不管,這工作無論如何都不能算「紮實」。還有人說,由於保路運動使得武漢新軍被抽調了兩個團(標)前去鎮壓,所以使得駐漢新軍中的革命黨人勢力增加,因此得以一舉成功。可是歷史的事實是,恰是調走的兩個團革命黨人更多,也正是因為如此,帶隊的端方才丟了性命。

其實,辛亥革命的成功,最主要的功勞是清政府的。本來自1903年開始的新政,雖然行進艱難,但還是有成效的。尤其是清政府宣布預備立憲,讓朝野溫和的改革派(立憲派)和地方實力派(這兩者有難解難分的關係)很是歡欣鼓舞,以為不僅可以穩步推進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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