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再談國民性 近代史上的失語症考察

失語症也許是一種生理上的病,但是類似這樣的病症,一個民族一個集團也可能有,一旦有了這樣的病,其實非常可怕。

近代中國,失語症是不願意變革者患的。我們知道,晚清政府真正萌發變革之意,始於19世紀的60年代。幫助清政府打平太平天國的地方實力派,在內戰過程中領教了太平天國洋槍洋炮的厲害,也嘗到了洋槍洋炮的甜頭,開始將魏源「師夷之長技」的設想落到實處。而清朝的中央政府,作為當家人之一的奕和文祥,在跟佔領了北京的英國人法國人打交道的過程中,也多少開了點竅。1860年之後,一些強勢的地方督撫開始洋務運動,而北京,不僅有了一個被洋人逼出來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還有了承包給洋人的總稅務司,奕甚至想設立一個專門學習西方文化的學校——同文館。這樣的學校,不消說,是請洋人來教的。

不過,這個時候的中國,不想變革、不正視西方存在的士大夫還是相當多。儘管接二連三打了敗仗,但是他們總覺得中國在文化上的優勢依然不可動搖,就算洋人佔了北京,不也最後吐出來了嗎?就算不吐出來,取清朝而代之,在某些士大夫看來,早晚也得跟滿人一樣,學習漢人,尊孔讀經,開科取士。每次洋人進來的時候,總有傳說出來,說洋人在佔領地開科取士,考的居然還是四書五經、八股文章。所以,當變革到來之際,頑固守舊的人沒有失語,他們發聲抗議了。抗議聲一邊是流言蜚語、街頭巷議、諷刺嘲罵,一邊是一個重臣的奏摺。重臣名叫倭仁,是蒙軍八旗的底子,科舉高第,從翰林院的庶吉士一直做到大學士、同治皇帝的老師,也是朝中有名的理學家,跟曾國藩齊名。為人清正,學問也不錯,弟子門生滿天下。

這樣一位重量級的人物出來抗議,所依仗的武器,卻是理學的陳年舊貨,連詞句都沒更新。在他看來,中國完全沒有必要學習西方,只要發揮固有的道德,固有的文化,中國就可以在戰爭中獲勝,仁義忠信可以為干戈舟楫。而中國近來一連串的失敗,不是武器不如人,而是道德沒有發揮作用。如果真的非要學天文歷算,中國之大,不愁沒有本土人才,何必從外面聘請?

當年垂簾聽政的西太后,雖然沒有上過學,更不知道西學是什麼東西,但卻親身經歷了中國軍隊在洋人面前的慘敗,伴隨自己的夫君咸豐皇帝逃到了熱河,過了好一陣衣食不周,連肉都吃不上的日子。仁義忠信為干戈舟楫的大話,說說可以,當真則成了笑話。不過,倭仁說中國自己有西學人才的說法,倒是有吸引力,至少,聘自己人,花費要少些。於是,太后下令倭仁趕緊推薦這方面的人才。沒想到反倒將了倭仁一軍,他老先生不過隨口一說,哪裡找人去,理學家的帽子戴著,又不好撒謊,於是只好承認自己也不知道哪兒有這樣的人才。西太后看在皇帝老師的份上,也沒有追究他的「欺君之罪」,只是讓他隨時留心,如果發現了,趕緊推薦上來。但是,不知是奕有心惡作劇,還是西太后要用倭仁牽制奕,突然之間,倭仁發現自己得了一項新的官銜——總理衙門事務大臣。有這樣頭銜的人,在朝中還有幾個,都是熱心洋務之人。此時,把一個反對洋務,極不喜歡跟洋人打交道的人任命為這樣一個專門辦洋務,跟洋人辦交涉的衙門的大臣,看起來很像是在搞笑。

可是,做人很認真的倭仁,卻受不了這樣的搞笑。如果西太后真的想用倭仁來牽制奕的話,她找錯人了。因為一想到要和洋人辦交涉,倭仁就要變大頭娃娃了。結果任命下來不久,倭仁差點沒從馬上栽下來,從此得了痰厥之症,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中風。後來雖然經過治療,好了一點,但兩年之後,還是因此而翹了辮子。現在史家流行的說法是,倭仁故意從馬上摔下來,好藉此推掉總理衙門大臣的職務。這是不對的,倭仁的確是一個真正的理學家,不會玩這樣的詐術。

倭仁之死,標誌著中國相當一部分思想頑固的士大夫,開始患上了失語症。

初患失語症的人還是能發聲的,聲音最大的是一個名叫劉錫鴻的人。不過,此人僅僅是位做過留洋副使的光祿寺少卿,人品和學問都比倭仁低了不止一個檔次。他做過郭嵩燾幕僚,是郭一手提拔上來的人,在出使的任上,卻跟郭嵩燾反目成仇,非常無聊地拚命攻擊他昔日的恩人。而他反對洋務的借口,則是所謂的風水迷信。比如說,在中國修建鐵路,是敗壞中國的風水,會惹怒山神水怪。這樣的說法,顯然比起倭仁的夷夏之防、仁義忠信低了一個檔次,不過是民間底層文化怪力亂神的陳詞濫調。可以說,到此為止,頑固保守的聲音,已經因病而嘶啞了。

只是,在當時,不管什麼樣的陳詞濫調,都有市場,也都能給改革製造麻煩。由於中國真正的危機還沒有到來,八股取士還在吸引著全國士子的注意力,頑固保守的士大夫人多勢眾,李鴻章和郭嵩燾所謂的不明事理之人,仗著人多的優勢,在話語權逐漸喪失的情況下,依然充分地活躍。而頑固派的失語,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當時中國政府的失語,因為政府也並沒有真心信奉改革,一直處於三心二意的狀態。一有風吹草動,就會對改革叫停。讓中國的自主改革,不是走到半途就走不下去,就是橘越淮北而變枳,即使有成效,也往往流於形式。

中日甲午戰爭的到來,兩個同時在學習西方的東方大國的較量,學得好的優等生,以大比分戰勝了中等生。戰勝的日本,不僅掠取了二億兩白銀的戰爭賠款,兩塊中國的領土,而且暴露了有朝一日吞併中國的野心。當然,西方列強不可能容忍東方崛起一個吞掉了中國,變得如此龐大的新日本,它們遏制日本的辦法,居然是趁早瓜分中國。所以,甲午之後,中國第一次出現了大規模的邊疆危機,西方列強紛紛在中國強租港口,劃分勢力範圍。這樣,已經跟西方打了將近六十年交道的中國,第一次這樣明晰地面臨被瓜分豆剖的危險。

這種時候,中國的整個中上層,不管政治態度如何,有沒有政治態度,都知道變革不可避免,不變則沒有出路。但是,即使在這樣嚴峻的情形下,中國不想變革的人依舊人數眾多,一些內地的士人和官僚,尤其是滿人階層,都不期待自己的生活有哪怕一丁點的變化。對他們來說,變革就意味著失去,而他們特別懼怕失去,因為他們已經沒有了任何迎接挑戰的意志和能力。此時的守舊,是完全意義上的因循守舊,害怕改變往昔的生活軌道,置國家民族的未來於不顧。只是,在嚴峻的國難危機面前,他們已經徹底失語,連劉錫鴻那種陳詞濫調,也已經說不出口了。不過,他們並沒有放棄努力,對於朝廷發動的戊戌變法,從公開的反對,轉為暗中的權術杯葛,私底下的竊竊私語。然而,這樣的杯葛和私語,恰好趕上變法期間獨特的帝後二元權力結構,擔心因改革而失去權力的西太后,在權欲的驅使下,變成了頑固派的「首領」,在變法一百天後,尋了一個借口,以完全沒有道理的方式,吞噬了改革。

然而,在政變之後,保守勢力為西太后提供的挽救危局甚至維持政權的法寶,居然只是所謂的「民氣可用」,而所謂民氣可用的民粹訴求,其核心的成分,竟然是義和團刀槍不入的法術。即使是刀槍不入的法術,最終能讓西太后相信,也是義和團與頑固派合作的陰謀。因為他們講不出道理,只有靠欺詐和權術。而義和團恰好被頑固勢力所利用,充當了他們抗阻變革的最後一根稻草。這根稻草,由於有當時最有權勢的西太后的加持,於是變成了一場徹底滅洋的瘋狂反撲,中國的頑固勢力,妄圖藉助一種莫須有的民間巫術,徹底消解他們對於變革的憂慮。

不願變革者的最後瘋狂,帶來的是民族和國家的巨大災難。災難過後,改革話語舊話重提,但革命話語也隨之而起。雖然說,孫中山以推翻清朝為宗旨的興中會,號稱在1894年就已經在海外成立,但這個革命的小組織,真正進入國人視線,還是在庚子以後。庚子以後,在慘痛的教訓下,朝廷開始接受改革話語,重新開始戊戌的改革。

但是,朝廷改革之後,並不意味著頑固保守勢力就不存在了。在改革過程中,懷疑、裹亂、破壞都存在。最初科舉改革的經濟特科考試,就是頑固派利用西太后對康梁的敵視,製造流言給毀了。在開放報禁的過程中,也有過蘇報案和杖斃沈藎事件的反覆。甚至在軍事改革中,也有地方督撫對於新軍的歧視。只是,這些反改革的舉措,往往都是在朝廷安全的這個角度中出現的。值得一提的是,這一時期不僅有了日益增強的革命話語,而且改革話語也出現了歧義。由於西太后個人的原因,儘管她贊成改革,重啟戊戌的話題,但卻固執地不肯給康有為和梁啟超平反。所以,改革話語也因此分成海外激進主張和國內親政府的緩進主張,而且隨著時局的演進,激進主張越來越有市場。應該說,在這一時期,政府由於大力度推行改革,自身失語的狀況得到了極大的改善。尤其是在宣布實行預備立憲,著手進行政治體制改革之後,政府得到了朝野知識界的廣泛擁護。孫中山的革命黨因此感到了莫大的威脅,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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