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西方政治的戊戌變奏曲 西式的開會與中式的清談

在近代西式民主政治中,開會只是一個小小的技術問題。但是,這個問題對於那個時代的中國人來說,還真是一件必須要有人教的難事。孫中山先生寫過《民權初步》,其中有些內容就是告訴人們如何開會。也許他是聽說了國民黨成立之初開大會,主持人宋教仁當場挨了女豪傑唐群英的耳光,差一點就把會給攪黃的故事。後來的魯迅也曾寫過文章教人們怎麼開會,其中一條建議就是會不要開得太長,如果開長會就最好準備一些麵包,以防人們因飢餓而心情煩躁云云。

就像中國人乍進入近代生活不會使用洋槍洋炮,好長時間兵丁們瞄準射擊時眼睛不看著前方一樣,就像中國人沒見過工廠與機器,擔心大煙筒會把自己吸進去而不敢進工廠一樣,就像中國人乍見照相機以為它能將人的靈魂吸進去一樣,中國人也不會開會,不懂開會的程序,更不知道遵循這種程序;不懂開會也要有規矩,更不知道要遵守這些規矩。中國官吏們以前也有過開會的經歷,像御前會議什麼的,但那與其說是會議,不如說是皇帝的挨個提問,一旦沒有了天然的權威,傳統的中國人似乎開不成會。

但是,中國土大夫卻從來都是喜歡結社議事的。東漢的太學生們與外戚斗,與宦官斗,小會議政,大會聲討乃至行動,最終釀成黨錮之禍。曹魏時的建安七子的詩酒酬唱,好朋友死了還一塊兒到他墳上學驢叫。魏晉之際政治環境惡劣,竹林七賢不敢議政,還是湊到一塊兒吃藥,喝酒,行散,玩女人。明代的文人結社最盛,東林黨、復社、幾社,都是干政議政的好傢夥。一群群志同道合或者說臭味相投的文人,湊到一塊兒,或是詩酒女人,或是譏訕朝政,臧否人物。清代皇帝推崇歐陽修的《朋黨論》,屢頒禁令限制文人結社,嚴禁處士橫議。但據說還是沒能禁得了。到了晚清,朝廷控制力銳減,不僅朋黨出來了,士大夫的清談也再次光復舊觀。清流黨人不論牛角牛腹還是牛尾與眾多的牛毛,看來都免不了士大夫干政之嫌。而甲午之後,憂國憂民的士大夫更是把陶然亭當成了清議的據點。

士大夫清議是沒什麼規矩的,既無主題,又無目的,更無程序和規矩,大家湊到一塊兒,七嘴八舌,你言我語,能從軍機大臣的花翎扯到女人的小腳,還免不了要夾著茶點和酒菜佳肴乃至於鴉片,如果是明代的士大夫,那肯定少不了那些色藝俱佳的名妓的調和。

應該承認,這種士大夫的清議也是能議出些名堂來的,比如明代東林黨人與閹黨的鬥法,許多主意肯定來自清議;晚清清流黨人的許多好的彈章,也由清議而孕育。清議也有威懾力,東漢臧否人物的月旦評,就使官宦們很注意自己的言行。但是比較起近代政治的開會來,士大夫清議就顯得太無目的性,無計畫性,太隨意,太沒有約束力了。

維新運動是中國先進士人開始學習西方政治規則的一次實踐,很顯然,剛剛從士大夫脫胎而尚且有大半截身子還留在傳統的維新派及同情、贊同變法的士大夫們,對西方政治的一切尚處於一知半解的狀態,而且他們似乎還不屑於請教如何開會這種瑣屑小事,因此,即使身在維新派組織的各種學會的會場之中,還仍舊按老習慣行事。

在組織強學會時,毫無經驗的維新派常常控制不住局面,開會議事不是成了康有為一人演講的獨角戲,就變成了大家吵吵嚷嚷,議而無決的「舉座不歡」之局。而開會與「游宴」也分不太清,反而有酒有游的「會」倒開得好一點。開會時來看熱鬧的居多,雖有時「士夫雲從」,但喧嚷異常,像是在逛廟會。最終不待頑固派參劾,會中已因意見參商而七零八落。而康有為由此得出教訓竟是,「從來意見不合,是以害事」。

其實,作為一個團體,意見不合是應有之義,開會的目的之一就是要通過討論和協商達成共識,達不成一致也可以求同存異,或者通過最後的表決以形成多數意見。如果是一唱百諾,那麼這個會也大可不必再開了。康有為大概是習慣了萬木草堂那種眾星拱月,親善友好的氣氛,碰到了京城一個個誰也不服誰的京官們,難免有點掉轉不開。

不管怎麼說,通過強學會等學會的實踐,維新派還是積累了組織團體的經驗,也有了開會的經驗,及到1898年再開保國會的時候,準備就比較充分了。預先制定了一些章程和規矩,其中對於如何開會就制定了「保國會講例」:

一、會中人數既多,談話難合,外國開會,皆有演說,由眾公舉,通中外博古今之才,立題宣講,以便激發而免游談。

二、公推通博之才,由大眾公舉或投鬮密舉。

三、投鬮者席前各置紙筆墨及一碗,聽客書自己姓名,及所舉之人,匯齊置中間一案,一人開鬮,一人宣讀。

四、公舉宣講之人,當擬出數題宣講。

五、擬題當關切保國、保教、保民、保種、切近有益之事,不得旁及。

六、凡宣講者既為大眾公推,可在中堂宣講,以便聽講者,四面環聽,講畢仍就旁坐。

七、每會可公推數人轉講,每講酌定鍾數,以一時為度。

八、聽講者,東西北向三面環坐,其曾被單宣講之人,講畢,復聽講者,亦就聽講之位。

九、同會有欲問辯者,須待講畢乃問,或條寫出,唯有意法難,及瑣碎無關大旨者,講者可不答。

十、辯問可同時二人並問,不得過二人以外。

十一、凡問辯者,起立乃問,問畢乃坐,其望遠者,就座前問亦可,講者起立聽候,問者復坐,乃坐,聽者不起。

十二、講畢隨意同人談論,及入茶室茶點,去留皆聽自便。

十三、宣講者於講時供茶。

十四、講時客復到者,隨意就座,不必為禮,以省繁囂,有事不待講畢,而先行者亦聽。

十五、講時會中聽者,不得談論,致喧嘩亂聽。

十六、公推宣講之人,以多者為先,次者留作第二次宣講。

十七、講時皆立書記人寫所講者,有答問者亦錄之,匯登時務報,並將每會姓名,皆登《時務報》端,並譯登外國報以告天下。

十八、散講及講前隨意談話者不錄。

這份由康有為親擬的「開會章程」,非常詳細,以致讓今天的我們看了感到噦唆而絮叨。而且除了演講式的開會之外,其他諸如辯論、討論、議事、表決等種種開會形式均未提及。在康有為原來的計畫里,是打算將保國會辦成一個準政黨,可在操作中,他依舊按書院教育的框架來辦,只指望有講的有聽的,還有提問。活像是萬木草堂的北京版。

當然,畢竟與在廣州辦學時不大一樣,因為在保國會裡,他不可能再以老師的身份出現,而且他也知道只有把保國會辦成一個會眾的講壇,才會起到應有的作用。

也許是吸取了從前辦會的經驗教訓,也許就此請教了他們的良師外國傳教士。總之,這個「講例」中出現了許多古代文人結社所沒有的東西。反過來我們可以從這一條條煩瑣而縝密的規定中,看出他們從前開會的種種毛病。

比如推舉演講人的程序,「講例」規定得很詳細,共有四條之多,而這種事在現代,寫上一句就足夠了。由此可見,在這以前,大家並不知道應該推舉演講人和怎樣推選。

再如「講例」規定演講要切題,可見以前離題千里的事經常發生。還規定演講人要限定時間,由此可見以前是沒有時間概念的。

還有規定提問須講完再問,同時提問最多不能超過兩人,以及問及瑣事和有意為難可以不答,可見從前提問常常隨意進行,七嘴八舌,別有用心的人往往還有意刁難。

最有意思的是規定遲到的人請隨意就座,不必為禮。從前出現這種情況,肯定大家相互作揖打千,忙亂不已,這個剛剛安頓好,又進來一個,再一通忙亂,而且中國人又喜歡遲到,如是這般,一次開會有幾個遲到的,會就幾乎給攪黃了。

最奇怪的是康有為將開會的演講人推舉、提問、答辯、會中紀律以及書記員記錄都規定好了,可是就是忘記了主持人這一條,主持人誰來做?做什麼?一點也沒提起,是不是他以為他自己就是當然的主持人呢?可能。

即使康有為如此良苦用心,規定得一條條明明白白,可是保國會開起會來仍然士大夫積習不改,大家散散漫漫,與往昔清談別無二致。一位同情變法的名為李宣龔的京官在致友人的信中說:「迨保國會發起,弟雖到過一兩次,其實不過逐隊觀光,並不識有所謂政治思想。即如開會第一日,南海(康有為)演說俄羅斯問題,容純甫、沈子培諸人均在場,而楊叔嶠偏當眾假寐。八月難作,叔嶠且列康黨,是一可笑之事。且是日聽眾,爾我漠不相屬,論議未畢口口狼藉,此真鄭稚所謂保國會如此,天下事可知矣。」這裡需加一點說明,楊叔嶠即六君子之一的楊銳,他的「假寐」大約是出於士大夫積習,並非有意讓保國會出醜,或者蔑視維新派。容純甫即為容閎,沈子培即是沈曾植,他與其弟均為變法的熱心參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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