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西方政治的戊戌變奏曲 議員和議郎

西洋的議院,自王韜開始,一直是中國思想家所關注的熱點。留學英國的嚴復,一有空閑,就愛鑽到英國議院去旁聽,而出使西方的外交官們,也常把觀察議院開會當成一件趣事和要務。從中國人直觀的感覺出發,他們敏感地發現這是中西政治中差別最大,也是差得最根本之處。也可以說,議院是中國近代思想家心中的一個無法消釋的「結」,更是一個「神話」,一個可以呼風喚雨的神話。

當然,在王韜那個時候,他對議院的認識還相當浮淺,認為議院的作用就在於使統治者以通下情。「善為治者,貴在求民之隱,達民之情」,而英國政治,「朝廷有兵刑禮樂賞罰諸大政,必集眾於上下議院,君可而民否,不能行,民能而君否,亦不能行也」,故而「上下相通,民隱得以上達,君惠亦得以下逮」,所以「英國政治之美,實為泰西諸國所聞向慕,則以君民上下互相聯絡之效也」。而且,他非常自負地認為,議院政治實在是中國古已有之,而議院在泰西的存在,「猶有中國三代以上之遺意焉」。後來的何啟、胡禮垣由於長期在西方受教育,並在香港從業,雖然對西方議會政治認識較清楚,但他們基本已遊離於本土知識界,所以他們的認識,並不代表中國士人的認識水平。而鄭觀應的看法幾與王韜相同,他說:「中國戶口不下四萬萬,果能設議院,聯絡眾情,如身使臂,如臂使指,合四萬萬之眾如一人,雖以并吞四海,無難也。」

接力棒遞到維新派的手上,他們畢竟是比前輩進步了,雖然沒有出國實地考察,但是可看的政治學的書籍還是能找到幾本,所以,他們對議院的認識比王韜他們深入了一步。在有名的《公車上書》中,康有為雖然也重彈了前輩設議院以通民情的老調,認為中國之大病「首在壅塞,氣鬱生疾,咽塞致死,欲進補劑,宜除噎疾,使血通脈暢,體氣自強」,但議院的功能則是「俾輪班人值,以備顧問。並准其隨時請對,上駁詔書,下達民詞。凡內外興革大政,籌餉事宜,皆令會議於太和門,三占從二,下部施行」。而議員的產生則是「令士民公舉博古今、通中外、明政體、方正直言之士,略分府縣,約十萬戶而舉一人,不論已仕未仕,皆得充選」,而且「所有人員,歲一更換,若民心推服,留者領班,著為定例,宜示天下」。把議院的產生、換屆以及議政、立法的功能都說了出來,而且除了「輪班人值」而外基本上符合西方議會當時的情況。看起來,「康聖人」的書是比王才子讀得多一點。不過,「康聖人」的議院,卻沒有議院之名,只是讓皇帝「開武英殿」,而議員也不叫議員,「因用漢制,名日議郎」,古色古香的。

他的高足梁啟超,居然進一步論證了「議郎」這種古已有之貨色的根據。他曾專門寫過一篇《古議院考》,他居然考證出中國古代雖無議院之名,但卻有議院之實。在他看來,議院的思想,實在可以從儒家經典中找到根據。比如《禮記》中「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孟子》里「國人皆日賢,然後察之;國人皆日不可,然後察之;國人皆日可殺,然後殺之」之類,都講的是議院的實質內容。又著重考證了他老師提到的「議郎」,他認為其實漢代的議員可以分為三類,一是諫大夫,二是博士,三是議郎。他提出證據說東漢王隆的《漢宮解詁》里講「議郎不屬署,不值事,國有大政、大獄、大禮,則與二千石博士會議」。而且漢朝官制,高級官員還有「議曹」的名目,也屬於古之議員。甚至,他連清朝入關的「八王共議國政」的軍事民主制的殘餘,也說成有議院之風。

很明顯,梁啟超這種考據是為政治服務的,很難做到科學和合理,目的就是為了給議院這種躉來貨找點傳統的依據。漢代的議郎不過是皇帝宮中中下級的屬官,系一種低檔次的顧問與諮詢侍衛,有時也參加御前會議、宰輔會議和百官會議,他們在相權尚十分囂張的漢代,實際上是作為皇帝的幫閑來出席會議的,在會上只能為皇帝幫腔起鬨,作用與地位都非常低微。相對來說博士作為太常(九卿之一)的屬官,位列清要,在上述會議上倒是樂於也敢於發言,因而參政議政的分量要大得多。但也談不上是什麼議員,因為即使在漢代,這三種會議並不常開,即使開,一般也是實際控制局面的帝或者相說了算,發言權還是以官階的大小為準。漫說並不敢多說話的議郎,就是敢於直言的博士們,說了話有沒有人聽也很難說。

就像康有為炮製《孔子改制考》來「托古改制」一樣,這種拾「西學中源」論之牙慧的行為,固然有其積極作用,可能會減少一些人對開議會的心理顧慮,也可以拿它去掩守舊派的嘴,當然掩得住掩不住另當別論。不過,在維新派已經下定決心在中國掀起一場政治變革的風暴之時,還這樣遮遮掩掩地搞這種牽強附會的「托古改制」,實在是弊多利少。對於有百多年樸學傳統的晚清學界,儘管理學復興、今文經學再生,但乾嘉遺風猶在,梁啟超搞的這套考據把戲,明眼人不用查書,一看便知是牽強穿鑿之說,要蒙,也只能蒙那些一知半解,不曉唐宗宋祖為何許人物的三家村學究,而稍有功底的學人都會大搖其頭,守舊者以為你在欺世售奸,維新者也會很不以為然。嚴復在讀到梁啟超這篇《古議院考》之後,寫信給這位才子批評他憑空臆斷,穿鑿附會,在嚴復看來,把議院的民主制度說成是古已有之,其副作用就是削弱了對君主專制制度的批判,而君主專制制度才是中國長期落後的根源。

作為思想家,嚴復無疑要比梁啟超深刻,他的質疑是正確的,政治改革不破不立,不讓人們明了君主專制制度之弊,就無從確立新的民主制度。如果維新派也承認漢代有議院,那麼就等於說漢代已是民主制度,反過來,守舊派就可以援引漢代的種種專制實跡而證實他們所維護的「祖宗之法」與「祖宗之制」的合理性,這樣一來,康梁等人豈不等於自請入瓮?

經過嚴復這麼一批,康梁等人也有所悟,從此以後,他們就直接提議院、議員而不大提「議郎」了。

自王韜、鄭觀應始,中國先進士人就對議院有一種近乎幻想似的迷戀。由於缺乏對議會政治的直觀感受,更不曉得議會政治的具體運作,他們往往把議會理想化,想當然地將西方所有的成就都歸之於議會政治。這種傾向到了康梁那裡,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在康梁之後,這種議會神話仍舊傳遞了下去,無論是立憲派的請願,還是革命派的革命,建立議會政治都是他們不渝的志向,也是他們改變中國的最大寄託)。梁啟超曾按捺不住自己的興奮之情大呼:「問泰西各國何以強?日:議院哉!議院哉!」議院之設,上可集眾官之智慧,中可聽取民眾的呼聲,下可藉以發表對國政的意見。可以使全國上下通情,君臣歡洽,舉國團結(合群),同心協力地建設國家,走向富強。事實上,梁啟超已經把開議會作為治療中國人一盤散沙毛病的一種藥方。孫寶瑄在當時有過一種設想十分有趣,在康有為的《大同書》尚未面世之前,向人們展示了一種他關於議院的憧憬和理想。在他的理想社會裡,議會居然成了社會的骨架:「吾思數千年後,地球諸國及省府縣鄉,道里廣狹必悉同。鄉立議院,家出一人人,議治一鄉事。縣立議院,鄉出一人人,議治一縣事。府立議院,縣出一人人,議治一府事。省立議院,府出一人人,議治一省事。國立議院,省出一人人,議治一國事。合大地立一議院,國出一人人,議治萬國事。當是時也,國無強弱,家無貧富,人無尊卑,無仁暴,無愚智,所謂遠近大小若一,蓋合符也。」顯然,梁啟超他們沒有親身經歷過西方議會開會時的情形,更不了解議會政治必須與政黨政治相配套,而政黨在議會中的活動恰恰是以競爭為主要特徵的,議會開會就是在辯論或者說是在爭吵,而其背後則是各種政治勢力之間的聯合、分化、重組,再加上遊說與交易談判,議會政治至少從外觀上像個吵吵鬧鬧的「瘋人院」。像中國維新派所想像的那種通過議會開會達到上下一致、全國一致的情景是根本就不存在的,就是對外宣戰,也有人提出反對動議或者投反對票。議會的作用在於民主議政,在於集中多數意見最大限度考慮合理性地立法,更在於將政治過程公開,通過政黨間的競爭達到監督和優化選擇,也是為了與行政與司法部門分開,達成一種權力的制衡,在動態中保持政治系統的穩定,不至於因行政首腦個人的因素影響政治大局。這一切,當時的維新派中的多數是不可能了解並體會的。

議會畢竟只是一種政治制度的內容,代議制的確是西方各國政治制度的共同點,但根據各國不同的國情,又有各自的特點,其功能與運作形式也不盡相同。議會政治不是能夠單獨存在的政治制度形式,如果沒有相應的政治制度、機制與政治文化環境相配套,議會非但不能起到應有的作用,反而會成為禍亂之源。說到底,制度並非神通廣大的魔棒,只要揮舞起來,就會立即出現奇蹟。當然,這個道理,中國人在辛亥革命之後才有人懂得了一些。對於梁啟超來說,他是自組織進步党參加議會競選而後又作為內閣成員面對大打出手、墨盒亂飛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