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多難的中樞維新 權杖下的政變

戊戌變法進入1898年的9月,新舊兩黨的對立已成水火之勢,裁撤詹事府等六衙門和取消旗人特權,以及光緒在火頭上摘掉了禮部六部堂的烏紗,這些舉措在京城得罪了太多的人,成千上萬丟了差事和被允許去自謀生計的旗人再加上成百上千同樣「受傷害」的議員及家屬親友,有能量有地位的,就到西太后面前「環跪」與「哭訴」,其他的人則怨聲載道。北京城裡,就像到了「謠言世紀」,京城大街小巷,店鋪、衙門和民居,一時間訛言滿天飛,小道消息滿街竄。一會兒說是翰林院也被裁撤,一會兒又傳御史們位置也將不保。更可惡的是,還有傳光緒購進大量西裝,準備改服飾剪辮子,或者傳光緒將入教,康有為進迷藥,使光緒喪失了本性,甚至傳維新派要盡誅滿人等,荒誕不經卻不脛而走。這些訛言與流傳的情景,很有些像農村裡的打教訛言的傳播。傳著傳著火藥味就出來了,京津兩地,有關西太后對光緒不滿的傳說漸漸多了起來,西太后即將出面干預的傳聞漸成滿城風雨之勢,傳得最多的是西太后將借去天津閱秋操之際,下手廢掉光緒。

應該說,傳光緒的訛言不是真的,而關於西太后的傳聞也非實。慈禧如欲搞掉光緒,按當時的情形,並不用那麼費事,還得等到去天津借北洋三軍之力發動「兵諫」,她在北京舉手之勞就可以讓光緒變成個廢人。但是,沸沸揚揚的謠傳卻使得新舊兩黨對峙的空氣分外緊張。

我們在前面曾經說過,在甲午戰後的一段時間內,西太后對於變法以及交權的問題一度表現出相當的猶豫,雖然內心深處並不願意放權,但卻也不願背千古罵名,甲午戰爭期間有言官說她主和並牽制光緒,使她很惱火,雖說處罰了這些膽大「妄言」之人,但畢竟使她有所忌憚。所以在相當一段時間裡,雖然她並沒有聲言放棄干政的權力,可對朝政卻相對來說放鬆了一點韁繩,臣工的奏摺十天半月才能大略地看一次,幾位很得力的大臣也被光緒罷了官。但是,維新派自瓜分危機以來緊鑼密鼓的變法鼓噪中非常旗幟鮮明的「皇帝傾向」卻再一次刺激了她的神經,她愈發意識到她根本無法容忍權力的喪失,愈是口頭應允「吾不內製」,其內心的失落感就愈強,於是在擔心光緒把事情辦壞的借口下(這是對人的借口,也是對她自己的借口),再次伸出手來,頻繁地干預和關注著「新政」。據林克光先生的研究,慈禧在1898年之前,查閱臣工奏摺及光緒上諭不過三五日一次,或者十餘日乃至二十餘日一次(均由軍機處根據慈禧的要求呈覽),隨著維新運動的發展,查看的次數越來越多,「至百日維新期間則必須每日『恭呈慈覽」』。而且光緒還要經常去頤和園「彙報工作」,而她有時也還官親自查看監視,根據林先生的考證,光緒在百日維新期間共去頤和園十二次,而慈禧還宮八次。幾乎等於牢牢地把光緒拴在了她的裙邊。

我們在前面說過,慈禧並不是不願意變法,但她確實真的不願意因變法而失去權力。康有為進呈的《俄彼得變政考》和《日本變政考》,說來說去都是皇帝如何如何,如果光緒照樣學著干,她這位太后早晚要被晾成千魚。以她的經驗,沒有一個班底,光緒的歸政就永遠是有名無實,所以,她一方面答允光緒變法,一方面又阻止康有為等人成為光緒的顧問,甚至在百日維新一開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翁同穌趕回了老家。之後,又挫敗了康有為開制度局(即為光緒準備自己的變法軍機處)的圖謀。光緒和維新派利用慈禧的政策縫隙,把譚嗣同等人塞進了軍機處,慈禧原以為軍機章京這樣中低級的官吏成不了什麼氣候,但實際上卻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光緒自翁同穌去後的缺憾。顯然,慈禧對此是相當惱火的(不然不會政變後不分青紅皂白將四小軍機全殺了)。政變前夕,當光緒與四小軍機聽了康有為的主意,想開懋勤殿作為制度局的替代,搞一個十人組成的皇帝議政、顧問班底,由於據說清朝前代有開懋勤殿的先例,故想借「祖制」來使之成功。維新派為此很花了一番心計,又是查閱三朝「聖訓」,又是組織班底,由徐致靖和王照分別上奏舉薦。當然名單里少不了大名鼎鼎的康梁。

西太后最不願意的事就是讓光緒擁有自己的班底,但是維新派幾次三番地要湊成這樣一個班底,皇帝權力的加強,就意味著她的權力的失落。對她這樣一個極其功利的人來說,變法的措施怎樣,她倒並不是很在乎,連廢八股這樣的舉措她都很痛快地答應了,旗人們如喪考妣的哭訴,她也未必真的放在心上,她最關心的還是她的權力。任何對她權力的挑戰,她都要堅決而不手軟地回擊過去(庚子年,為了一份向她權力挑戰的假照會,她居然敢向全體列強「宣戰」,可見其護權心之切)。光緒免掉懷塔布等六部堂的職,已經很令她不快,因為這些人畢竟是她所親擢,否定了他們也就等於否定了她過去權力的軌跡。而在她最敏感最不情願的問題上,光緒和維新派一而再,再而三地生事齣戲,尤其不能讓她容忍。所以當維新派關於謀開懋勤殿的消息(有奏摺在)傳到她那裡時,據說她大怒不止,說:「小子以天下為玩弄,老婦無死所矣!」而光緒到頤和園請安時,慈禧果然臉色陰沉得嚇人,結果光緒根本就沒敢再提此事。從他以往與慈禧的交往經驗來看,覺得他這位皇阿爸此怒非同小可,很可能要不再讓他幹下去了,如果他要堅持,「則朕位且不能保,何況其他?」於是在駐蹕頤和園期間,就給了楊銳一份口氣急迫,語意惶惶的密詔。

在另一方面,北京街談巷議的政變之謠,也令維新派嗅出了火藥味,深感手無寸鐵之憂。於是,譚嗣同開始向他過去交結的江湖豪俠求助,與他同樣任俠的畢永年到京,在京師開鏢局的武林高手大刀王五也與他有聯絡。當然,維新派也明白,指望這些扛湖好漢畢竟難以濟事。於是,他們又開始打當時中國最精銳的北洋諸軍的主意,想為光緒拉一點武力後盾,康有為曾經想到過一度贊助過強學會的聶士成,於是做工作讓與聶有交情的王照前去遊說聶士成,然而王照根本不同意,認為這樣做反會壞事。緊接著,他們的主意又打到了同樣贊助過強學會的袁世凱身上,康有為連上奏摺,請光緒法效日本明治維新,成立參謀本部,「選天下虎照之士,不貳心之臣於左右,上親擐甲胄而統之」。同時,徐致靖上書保薦袁世凱,請予重用。光緒立即傳電召見袁世凱,袁遂於9月14日抵京。心裡發空的光緒當然也希望能有一支全式洋操並由洋槍洋炮武裝起來的軍隊為其撐腰。所以袁進京當天光緒即破格將袁從正三品的按察使擢升為正二品的兵部侍郎,並於16日召見袁時,當面告訴他「此後可與榮祿各辦各事」。明白宣示他可以不再受榮祿節制,獨當一面。

這時候,康有為已經明白地與同志密謀,「欲效唐朝張柬之廢武后之舉」,之所以保舉袁世凱,就是要讓他當張柬之手下的武將李多祚。當聞之光緒破格提拔袁世凱的消息時,康有為與梁啟超正在吃飯,康「乃拍案叫絕曰:『天子真聖明,較我等所獻之計,尤覺隆重,袁必更喜而圖報矣。』」顯然,並未將密謀詳情告之光緒的康有為以為光緒已心領神會了。其實不然,光緒聽信維新派提拔袁世凱之舉,固然是在為自己抓兵權,但此時的他尚無此膽量敢想「效唐朝張柬之廢武后之舉」,康有為實際上是謬托知己。其實,光緒非但沒想過康有為的大膽密謀,而且還與賜密詔令楊銳等四小軍機商量辦法的同時,下密詔讓康有為出京督辦官報,密詔的內容讓人感到很親切:「朕今命汝督辦官報,實有不得已之苦衷,非楮墨所能罄也。汝可速出外,不可遲延。汝一片忠愛熱腸,朕所深悉。其愛惜身體,善自調攝,將來更效馳驅,朕有厚望焉。」但實際上是暫時「放逐不用」的意思,因為是不得已而為之,所以說了些安慰的話(當然,如形勢允許,光緒是樂意用康的)。在這個時候讓康有為火速出京,我看並非只是像大家公認的那樣,是什麼「保全」之意,好像光緒已全然料到了以後的種種事情。如果是保全的話,那麼其他人(至少梁啟超)是不是也需要保全呢?否則他日東山再起,只有一個康有為豈不勢單力薄?而且,真要保全的話,應該讓康出國,不然,就算在外地,也是有危險的。

我以為,讓康有為出京,給他一個微不足道的差事,目的主要是給慈禧發一個妥協的信號,告訴慈禧我已經主動將你最討厭的人「放逐不用」了,以緩和緊張的關係。由於空氣太緊張,光緒感到了危險,所以希望康趕緊走,好儘快地緩和氣氛。他以為從前趕走了翁師傅,慈禧還讓他變法,這回他主動放走了康有為,慈禧也會因此而繼續讓他把變法之局維持下去。

但是,由於光緒為了保全康有為的體面,照顧到他一片忠君愛國的苦心,下的是密詔,本來設想康有為接詔後會很快從京城消失,自然這個妥協的信號就傳到慈禧耳朵里了。沒想到康有為正在忙於策劃軍事密謀,並沒有馬上走,所以這一信號等於失效,然而西太后此時已經失去了耐性,開懋勤殿與召見袁世凱這兩件事過於強烈地刺激了她的敏感區,當年她搞祺祥政變也是聯絡了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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