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多難的中樞維新 明定國是的風波

總理衙門問話過後,中樞維新開始進入倒計時。不管怎麼樣,康有為進呈的兩部書外加一連串奏摺(包括代替別人擬的),總算是為光緒和翁同穌打了氣,特別是光緒,愛新覺羅家族不甘沉淪的血液使他進入了前所未有的亢奮期,他覺得無論如何也要拼上一下,用梁啟超的話來說就是:「與其亡國而為軹道之降,煤山之續,既喪國厚身,貽謗千古,不如姑冒險變法,幸則猶可望收政權而保全國土,不幸亦可大開民智,而待之將來,中國或可存一線焉。」光緒當時是不是就真的像梁啟超所說的那樣想的,於史無考,我們沒法證實。光緒可能不會料想到西太后的政變(在他內心深處,仍認為在復興清朝的問題上,西太后是與他有共識的),至少不會預料到變法會如此短命,而西太后的手段會如此決絕,以致將新政全廢,變本加厲地反動。但他應該知道變法是有風險的。既然年輕的皇帝決定要冒險,那麼他肯定要走到底,只要西太后不伸手阻止他,變法就會進行下去,這是一種行動時的思維定式,或者叫思維慣性。

恰在光緒痛下決心的時候,耄耋的恭親王奕終於擋不住大自然規律的召喚,一命歸西。奕這一死,對光緒是福是禍雖很難說,但至少在眼前,少了一個位尊權重又愛噦唆的人,光緒覺得可以放開一點手腳了(軍機處資格最老的變成了翁同穌,依慣例,只要翁老先生點頭,別人就不好意思說別的)。

1898年5月29日,御史楊深秀和侍讀學士徐致靖上奏,請光緒特降諭旨明定國是(這是抄日本的變法版)。當天,光緒就將奏摺送到了頤和園,實際上是借「輿論」給西太后施加壓力。老謀深算的西太后知道此時光緒如箭在弦上,已不能不發。雖有一肚皮不滿意,她也知道這時如加攔阻,一則師出無名,二則時機未到,故而深藏不露,未置可否。6月9日,光緒來到頤和園向西太后請安,再次硬著頭皮向他的皇阿爸陳說了詔定國是的必要,西太后表示同意。喜出望外的光緒旋即命翁同龢草擬明定國是的詔書,呈西太后審閱。第二天,迫不及待的光緒再次去頤和園請安,據翁同龢這天的日記:「上奉慈諭,以前日御史楊深秀、學士徐致靖言國是未定,良是。今宜專講西學,明白宣示。」西太后這次居然是格外地寬容,不僅連連稱是,而且明白宣示讓他們「專講西學」。無怪乎翁同龢會興奮異常,連日忙碌,連生日都不過了。而光緒則於6月11日回官當天,一刻也沒耽擱地就召集軍機大臣,頒布《明定國是詔》。

《明定國是詔》是百日維新的號角,也是有清一朝關於近代化變革最有價值的文獻,值得一抄。

諭內閣:數年以來,中外臣工講求時務,多主變法自強。邇者詔書數下,如開特科,裁冗兵,改武科制度,立大小學堂,皆經再三審定,籌之至熟,甫議施行。唯是風氣,尚未大開,論說莫衷一是,或托於老成憂國,以為舊章,必應墨守,新法必當摒除,眾喙嘵嘵,空言無補。試問今日時局如此,國勢如此,若仍以不練之兵,有限之餉,士無實學,工無良師,強弱相形,貧富懸絕,豈真能制梃以撻堅甲利兵乎?朕唯國是不定,則號令不行,極其流弊,必至門戶紛爭,互相水火,徒蹈宋明積習,於時政毫無裨益。即以中國大經大法而論,五帝三王,不相沿襲,譬之冬裘夏葛,勢不兩存。用特明白宣示,嗣後中外大小諸臣,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發憤為雄。以聖賢義理之學,植其根本,又須博採西學之切於時務者,實力講求,以救空疏迂謬之弊。專心致志,精益求精,毋徒襲其皮毛,毋競騰其口說,總期化無用為有用,以成通經濟變之才。京師大學堂為各行省之倡,尤應首先舉辦,著軍機大臣,總理各國事務王大臣,會同妥速議奏,所有翰林院編檢,各部院司員,大門侍衛,候補候選道、府、州、縣以下官,大員子弟,八旗世職,各省武職後裔,其願入學堂者,均准入學肄業,以期人才輩出,共濟時艱,不得敷衍因循,徇私援引,致負朝廷諄諄告誡之至意,特此通諭知之。

幾百字的長詔,調子實在是很溫和,西太后絕對沒有什麼理由來槍斃它。不是草擬者翁同龢的思想水準與張之洞輩差不多,就是光緒與翁同穌過於擔心西太后的反對而以煙幕過關,但更可能的是兩者兼而有之。

既然不便駁議,西太后也就順水推舟,不去駁議了。不過這時的西太后,由於那兩本書和康有為一系列奏摺的刺激,頑固派大臣們的話已經很入耳了,她真的要出來給光緒下絆了。她明白,只要允許光緒變法,聽任變法搞下去,她就只有回宮扎花的一條路了。為此,她不僅深恨康梁,而且恨上奏請定國是的楊深秀、徐致靖。

對光緒的種種活動了如指掌的西太后,非常清楚翁同龢此時在變法事業中的分量,她早就從別的頑固派大臣那裡知道了翁在軍機處的種種表現。據說,西太后曾於明定國是詔頒布之前召集慶親王奕譞、剛毅和榮祿開會,剛毅等人哭求西太后出來干預。還有消息說榮祿曾通過李蓮英進讒,說翁同穌「勸帝遊歷外洋,後聞大駭」。其實,就是沒有這些人的進讒,西太后也未必會放過翁同穌,只要她不再想讓變法搞下去,搞掉翁同穌就等於給變法釜底抽薪,同時也敲山震虎,給光緒和康梁一點顏色,一個警告,最好能讓他們自動收攤。

所以正當光緒君臣興高采烈,準備大幹一場的時候,西太后的網已然悄悄撒開了,首先落網的就是熱心變法人中地位最高的翁同穌。翁同穌在他同時代人中是個仕途順暢的幸運兒,其父翁心存,官至極品,為體仁閣大學士,是道光、咸豐兩朝的重臣,其兄翁同書、翁同爵均官至督撫,而他自己科場得意,高中狀元,爾後一路順風升上去,貴為帝師、軍機大臣、協辦大學士,一生沒有做過外官,一度與西太后的關係也不錯。那是在祺祥政變之後,西太后想學點歷史,於是請翰林公們來講,結果翁同穌不愧為狀元,講得頭頭是道,「指陳古今,講明道理,侃侃諤諤,無所忌諱」。深得西宮太后歡心。此人是標準的世家子弟,只不過沒有紈絝氣,而於經史上用力不少,可是論到政治經驗,比起西太后來,只能算個雛。翁同穌被開缺前,居然對西太后的陰謀一無所知,一星半點的火藥味都沒聞出來。這一天(6月15日,即明定國是詔頒後第四天)本是翁同龢的生日,官做到這個份上,每逢誕辰,同官下屬,弟子門生以及親朋好友總要來慶賀,開宴唱戲熱鬧幾天都不為過。然而翁同穌卻沒有在家等著當壽星,一大早就入軍機值房照常公幹,但是,翁同穌所接到的第一個公務,卻是將他開缺的硃諭。

1898年6月15日,光緒皇帝突然發布了三道上諭:一、命王文韶晉見,以榮祿暫署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隨後實授);二、以後凡授二品以上的官員,均需「著折恭旨皇太后前謝恩」。第三道最為奇特:「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翁同穌,近來辦事多未允協,以致眾論不服,屢經有人蔘奏。且每於召對時諮詢事件,任意可否,喜怒見於辭色,漸露攬權狂悖情狀,斷難勝機之任,本應查明究辦,予以重懲。翁同穌著即開缺回籍,以示保全。」

有人蔘劾,理應查明究竟,然後查辦或者開釋,但偏偏不查就乾脆開缺,還說是以示寬大保全。什麼「任意可否」,「喜怒見於辭色」之類,大抵就是「莫須有」,明眼人一看便知端底。

顯然,這三件上諭均非出自光緒本意,而是6月15日光緒去頤和園請安時,西太后事先擬好,強迫他發出的。這一悶棍來得太突然,剛剛進門時還像他師傅一樣興奮的光緒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一下子就暈頭轉向,不知所措,由於他毫無思想準備,以致連一句反抗的話也說不出來,就乖乖地就範了。而且連向他師傅事先通報一聲都不敢。

借所謂彈章來處置她不喜歡的大臣,是西太后慣用的老伎倆,因此而落馬的數以十計,也很湊巧,只要誰得罪了太后,很快就會有彈章飛到,一到這時,西太后就連查也不查,一紙上諭,就將之打發掉了。

當年涉及翁同穌的彈章只有兩件,那是在康有為呈上《俄彼得變政考》和《日本變政考》之後發生的。一是安徽布政使于蔭霖上折指責李鴻章、翁同穌和張蔭桓在與德國交涉膠州灣事件中措置失當,「誤國無狀」(4月28日)。二是御史王鵬運的《大臣誤國請予罷斥折》,說翁同穌與張蔭桓「明謀納賂」(5月29日)。這兩份彈章,前者有點像好事者沒事找事地對管事人的指責,可能沒有什麼背景,而後則明擺著是有意為之的「把柄式」攻擊。晚清大僚可能沒有幾個人真的是清廉的,張蔭桓的名聲更是不好,捐班出身,還老有肥缺,連他自己也承認出使外國回來就給西太后、光緒以及「皮硝李」(李蓮英)送禮。翁同穌久掌戶部,是不是乾淨說不清楚,這種「納賂」的事恐怕誰都多少有點,早不說晚不提,單單這個時候拿出來做文章,而且偏拉上個張蔭桓(讓人更易於相信),這位馬台公的醉翁之意,不問可知。

西太后借「群眾呼聲」(眾論不服與有人蔘劾)趕走了翁同穌,這一招打在光緒的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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