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多難的中樞維新 維新路線:學俄與學日

總理衙門問話之後,光緒進一步摸到了康梁的底,既然舉國上下,只有康梁能拿出完整的變法方案,提供改革思路,那麼即便有種種風險,光緒與翁同龢也決意「舉國以聽」了。因為「煤山前事」(康有為上皇帝第五書語)再現的慘景,實在是每個帝王都難以承受的。

由於總署問話中,康有為提及他這幾年編撰的《日本變政考》和《俄皇大彼得變政考》,所以光緒令康有為立即進呈。康有為自然不敢怠慢,發動學生晝夜兼程,重新校改書稿,於3月12日和4月10日先後進呈這兩部書,及有關疏奏。康有為所夢寐以求的中樞維新終於在他的參與下開始了。康有為在編撰中摻入了大量自我意志的這兩部書,堪稱是戊戌維新運動中最重要的文獻之一,變法的思路基本上是由此引出的。

《日本變政考》是康有為用功最勤,耗時最久的一部著作,他從1886年就開始編撰,其弟子門生和長女康同薇都參與搜集資料的工作,整整歷時十年,其書方成。然而,康有為最先送給光緒御覽的,卻是匆匆趕出來的《俄彼得變政考》。顯然,這是具有鮮明意圖的,康有為在此有意強調了君權變法,君主「乾綱獨斷」的色彩。為了達到最有效地強化這種色彩,康有為居然不惜甘冒「欺君之罪」,有意篡改日本明治歷史,把一個本來只有名義上作用的日本天皇明治,捧成了明治維新精神與實際的雙料領袖。

好像還怕光緒不明白,康有為乾脆直截了當地把話說了出來,他告訴光緒,對於中國人來說,足資法效的變法實跡,只有俄日兩國。因此必「擇法俄、日以定國是」。此二國均是始遭削弱欺凌,繼而變法自雄,而且都是借君權以推行變法。他說:「願君上以俄國大彼得之心為心法,以日本明治之政為政法。」就是要光緒學俄彼得大帝「乾綱獨斷,專以新國新民為志,不為強鄰所攝,不為守舊諸臣所移」的魄力和精神,而變法的具體步驟與操作方案,則應以日本明治維新為準。照此依樣畫葫蘆,其實就是要變法照他的規划進行。

在《俄彼得變政考》中,康有為為光緒展示了一幅俄國彼得大帝排除萬難,不惜用武力和陰謀粉碎所有阻礙,並且化裝易名出國學習考察的鐵腕君主的形象。書中對彼得殘酷鎮壓射擊軍的叛亂,粉碎舊貴族的反抗,甚至囚其姐(俄國原君主)、殺其子的種種表現極盡讚美之能事,並不分青紅皂白地將所有彼得的政敵統統指為守舊派、頑固派。同時刻意突出了彼得一世改革的大刀闊斧與快捷迅速,幾乎像有一根魔棒點化一樣,俄國的一切都變了,從政治制度到社會習俗(斷髮易服——這是維新派特別欣賞的),從宗教體系到軍隊面貌,在一個沒有文化遍地文盲的土地上,出現了大學和醫院,使一個飽受強鄰瑞典欺凌的老大帝國,成為打敗欺凌者的復仇巨人。康有為在描繪彼得改革時,讓人幾乎覺得就是在說中國,說大清帝國,俄國彼得之前的種種一如清朝眼前的種種,而俄國舊貴族的種種不滿與反抗,一如清朝頑固派尤其是宗室親貴的種種對變法的不滿。那麼,不言而喻,所謂效「彼得心法」,就是要不但學習彼得乾綱獨斷,銳意變法,學習他的開放姿態和學習精神,還要學彼得的心狠手辣,大義滅親。顯然,這種俄國哥薩克式的變法風格雖為光緒所羨慕,卻是不敢想也不敢學的。清朝歷史不是沒有過像彼得一世這樣以霹靂手段除掉政敵的事例,遠的有十四歲的少年康熙除鰲拜,近的有西太后去掉肅順集團。涉及親貴的也有,像攝政王多爾袞就死得不明不白。但光緒不行,他沒有這個魄力,更沒有這個可能,雖身為九五之尊,但一舉一動都處在西太后那陰鷙目光的監視下,對於他的皇阿爸慢說動手術除掉,就是稍有違拗都不敢。

值得注意的是,俄彼得一世的改革,雖然具有向西方學習的意味,但建立的卻是一個高度中央集權的制度,他摧毀了原來俄國制度中的貴族民主體制(很大程度上由於這一點貴族的反抗才如此激烈)。康有為編撰的《俄彼得變政考》很顯然有意忽略了這一點,他看來也擔心光緒如果真的學起彼得來,把民權和民主打入冷宮。這種善意的篡改非常強烈地顯示出康有為左右變法走向的意願。

既然學俄國人有困難,那麼光緒只好把眼光集中到日本身上。甲午戰爭後不久,光緒聽說黃遵憲作了一部《日本國志》,花了很大篇幅敘述明治維新,於是就迫不及待地通過總理衙門去找。因此,在康有為進呈《日本變政考》之前,光緒對明治維新已經有了初步的了解。在甲午戰爭後,先進的士人圈子裡,還流傳著幾本「東文」的明治維新史。這些出自日本人之手的東西光緒有沒有可能看到,我們不太清楚,最大的可能是,即使看到了,由於敘述角度的不同和語言的障礙,光緒恐怕也不甚了了。所以,光緒十分看重康有為的這本專門為他編撰的明治史。在看到了《日本變政考》之後,光緒還意猶未盡,要求康有為進一步完善補充,因此康又將前書重新修訂,使之語言更通俗曉暢,並附上了《日本變政表》,改名《日本變政記》,陸續呈上。光緒要得非常急切,康有為與門生晝夜兼程,編完一卷上呈一卷,方剛剛能滿足光緒的胃口。康有為對此書也非常自負,在此書的跋中他不無得意地自稱:「其他英德法俄變政之書,聊博採覽,然切於中國之變法自強盡在此書。臣愚所考萬國書,無及此書之備者。雖使管諸復生,為今日計無以易此。我皇上閱之采鑒而自強在此,若棄之而不採,亦更無自強之法矣。」

我們不要笑康有為這種自比管(仲)諸(葛亮)的良好自我感覺,在當時之世,還沒有其他人能夠拿出這樣的變法方案來。

《日本變政考》以及後來完善的《日本變政記》,採用的是夾敘夾議的寫作形式,在敘述歷史的時候就已經有意作了合於己意的篩選和舍取,而且每記一事,緊接著就加上一段案語,盡情發揮自己的主張。「凡中國變法之曲折條理,無不藉此書發之,兼賅詳盡,網羅宏大」。

《日本變政考》除了強調君權變法,要求光緒效明治天皇「乾綱獨斷,以君權雷厲風行」推行變法之外,著重描繪了所謂天皇對「草茅微士」的破格超拔,和對他們的信任倚重「任賢勿貳」,以及對阻礙變法的守舊大臣的堅決罷斥、「去邪勿疑」。再明白不過地暗示光緒要破格提拔他和他那一群尚未入仕的弟子,以及尚位卑官微的維新同志們。總理衙門對話再次激起了康有為欲為伊藤博文的慾望,坐鎮中樞指揮變法是他此時最大的抱負,為此,他不僅自己抓緊運動權要,頻繁上書,甚至在規劃變法路線時也忘不了暗中毛遂自薦,而且仍然安排早已無心對付八股的弟子們繼續科考,以求得進而進入仕途,壯大維新陣容。吳稚暉曾抱怨說,他曾去看康有為,提出不赴八股考試,康有為舉雙手說好,可是後來梁啟超等人仍然「還去入場」,因而很生氣康「說話不大當話」。

經濟改革是近代化的首要任務,康有為沒有忽視這一點,他強調發展資本主義工商業,尤其是強調大機器生產的新式工業(一般來講,前資本主義國家的人們往往驚駭於工業革命的成果,熱衷於大機器生產的威勢),認為泰西大機器生產,可以吸收大量的就業人口,而中國眼下「士農商業俱窮,正宜大辟工業以養無限之窮民」(應該說,這種願望固然不錯,設想也很有氣勢,但實際上並不現實,落後國家發展工業必先從投資少見效快的輕工業人手,迷戀於大機器,重輕工業不分,這正是洋務派的毛病)。當然,康有為也沒忘記商業,他讚美日本設立農商局以保護獎勵商業的做法,也推許日本商人立商社考商務的做派。「觀其所以保商人,興商利,除商害,助商本,一切推行美意良法,無遺憾矣。」對於並無經濟學專門知識的康有為來說,這種見識和這種規劃已經是很不容易了。

政治改革是康有為最關心的問題,因此他在這方面花了最多的筆墨。由於日本明治維新在政治改革方面建立的只是二元君主制,距代議政體相距尚遠,所以康有為著重強調了日本的官制改革,他針對中國官場的種種弊病,強調學習日本官制改革提高效率的關鍵,一要裁併機構、淘汰冗員浮吏;二要健全負責制,改革以往以相互牽扯以利控制的官制風格;三要任人唯才,官吏要有專門知識;四要以西方行政體系的模式來改革行政區劃,分設刑政與民政之官,改變以往中國地方官包攬一切的現狀。由於出身官宦世家,康有為對中國官場弊病還是十分清楚的,因而針砭能道著癢處,開藥方也對症。

法律制度的變革也是近代化的一項重要任務,針對中國法律刑法、民法不分,沒有憲法的現狀,康有為提出要學習日本仿效泰西法律制度的辦法,不僅要仿西式的法律,改革中國法律體系,而且要設立陪審員和律師制度。康有為的這個設想,後來在清廷實行「新政」之時,由法律專家沈家本實現了。

文化教育的改革,本是康梁這種文化人的專長。在這裡,康有為儘可能地發揮了前階段關於開民智的理論,借學習日本,大力提倡興學校、廢八股,尤其看重日本普及平民教育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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