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變法政治的無形之障 權力的合法性依據

任何一種政權以及政權的領導人都有一個權力的合法性依據的問題。它關係到權力運行的是否順暢和民心民意的向背。儘管傳統社會裡政權都有武力的背景,但馬上得天下的「強人們」卻從不敢懈怠了為自己政權尋找合法性依據。

春秋五霸遙奉那毫無權威的周天子,為的是換來自家霸主身份的合法性。如果沒有哪怕是空頭天子的認可,只憑武力,阻力就會大得多。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目的就是使自家的權力披上漢天子的外衣。「禪讓」、讖緯都成為改朝換代者取得合法性依據的借口。此外五行輪換、五德交替,以及天相以符人事(即皇權受命於天)的種種理論,都是為皇權尋找合法性依據的大本大源。

明清兩朝的統治者都將尊孔作為獲得或日加強合法性依據的手段,但他們的根本不同在於,前者將驅逐韃虜,恢複中華作為權力主要的合法性依據,而後者正好相反,必須強調胡夷入主中原的合法性(如雍正在《大義覺迷錄》里強調周文王是東夷之人)等的妙論。

合法性依據也可以憑藉長時間而且有效的統治獲得,滿清入關,由於推行剃髮令,曾引起了激烈的反抗,懷有強烈民族情緒的士大夫也長期堅持反清活動,但是,經過較長時間的武力征服與懷柔政策交相施用,滿清穩住了江山,漸漸地,一般老百姓開始習慣了異族統治,而士大夫也紛紛歸順新朝,從而滿清也就獲得了統治的合法地位。

一旦一個朝代確立了其合法性,那麼這個朝代的合法性依據已經有了,但每一個統治者的合法性仍需講求。一般來講,按正常繼承程序繼承皇位的人,有血緣和上屆皇帝的「遺詔」作為依據,大體不成問題。但如果爭位者比較多,爭奪激烈,也會出現疑問,如雍正的繼位,種種謠傳一直傳到清亡仍未止息。他自己跳出來解釋,反而越抹越黑。乾隆以後,由於密詔傳位制度的實行,像他父親繼位那樣的風波消失了,但三傳之後,又出現了他們列祖列宗也難以預料的太后臨朝問題。

我們在前面曾反覆講過,太后臨朝稱制在有清一朝沒有制度上的依據,但是一方面是由於那拉氏身為小皇帝之母的特殊地位,一方面也是她具有的政治實力和手段,她還真的脫穎而出了。

不過,在她垂簾之初,她是巧妙地借用了皇室宗親的地位和招牌,掩飾了她不合祖制的行為,咸豐的親兄弟恭親王奕不僅頂上了清朝廢置已久的議政王的頭銜,而且還兼任握有實權的首席軍機大臣和總理衙門大臣。恭親王以他皇帝至親的身份,直接出面秉政,多少沖淡了那拉氏的違制之舉。

在西太后垂簾的最初十年,西太后的行為是十分謹慎的,擺出了一副勵精圖治的架勢,還時常聽大臣給她宣講經史。而且恭親王也的確擁有實權,實際上是他與西太后在共同掌權,西太后對恭王也相當在意,清朝幾代皇帝為阻止八旗子弟的腐化,曾幾次三番下令禁止旗人看戲(實際上從未真正禁住過),到晚清時節,禁令早弛。西太后本人是個戲迷,但在這個階段,她就是不敢在宮中唱戲。她與恭親王除掉了肅順,但卻仍然重用肅順重用的漢族大臣,卒賴其力,得以剿平太平天國,迎來了所謂的「同治中興」。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種新的「王與馬治天下」(東晉時人稱王導與晉帝司馬睿語)。因此,《清史稿》評論這一階段的統治時說:「穆宗沖齡即阼,母后垂簾。同運中興,十年之間,盜賊劃平,中外義安。非夫宮府一體,將相協和,何以臻茲?」剔除其中的諛詞,倒也說出幾分實情。

可是,老天不作美,西太后垂簾垂到十四年的時候,同治帝一病不起,一下子她統治權的依據就要喪失了,這次的危機在某種意義上比咸豐死時還要嚴重,眼看她辛辛苦苦掙來的權力就有付諸東流的可能,據說,西太后曾說:咸豐死時她雖然悲痛(也有幾分高興,因為這給她提供了一個機會),卻「以為猶有穆宗可倚,孰意穆宗至十九歲,遽又夭折,自此予之境遇大變,希望皆絕」。也就是說,西太后統治權的合法性受到了嚴重的挑戰。

不過,這一次的危機也有對她有利的地方,這時的她,已經經過了十幾年統治風雨的考驗,不僅成熟老辣,而且有了「政績」。在祺祥政變時她僅僅憑陰謀,而這時的她已經有人望了。她所缺的只是一個依據,於是她非常迅速地給自己找了一個依據——再給咸豐找一個繼子,好讓自己再當太后。

顯然,這又是一次公然違犯祖制的行為,漫說同治並無親兄弟,就是有,清朝也沒有兄終弟及的傳位傳統,而且在其他朝代,這種方式也是招人詬病的(因為它易招致爭位而使政局動蕩)。所以,西太后的旨意一時受到了相當多的非議,擁立溥字輩(同治的下一輩)的呼聲很高,據說恭親王奕訢也有所參與。居然還有人不識趣地提出用「頒立鐵券」的辦法來確保同治帝嗣子的皇位(實際上就是借題對西太后不為同治立嗣的作法表示抗議)。同治皇后死後,一批朝臣又來借題發揮,紛紛上奏要求給同治後加謚,最後又有人(吳可讀)來了個「尸諫」,把抗議浪潮推向高峰。這些反對聲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動搖西太后統治權的合法性。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西太后總算憑著她的聲望、勢力與鐵腕平息了反對的聲音,暫時穩住了她的陣腳,但經此一番波折,她自己也十分清楚,在嗣子的前提下,她統治權的合法性大大成問題了,因此,她不得不再三宣稱「垂簾聽政之舉,本屬一時權宜」,「一俟嗣皇帝典學有成,即行歸政」。

值得注意的是,向她權力合法性發出疑問的,以滿員為多。同治新喪,在立嗣的西暖閣御前會議上,內務府大臣文錫即提出:「請擇溥字輩之賢者而立。」光緒立後,內閣侍讀學士廣安又上奏摺,公然提出什麼宋代宋太宗趙匡義傳子不傳侄的歷史教訓問題,明白地含沙射影。除了這種公開站出來的反抗之外,私下背後的議論肯定更多,恭親王奕訢態度也不明朗,連一向老實聽話的醇親王奕譞,在聽說讓他兒子入繼大統之後,以壯年之軀,居然昏迷倒地,一病不起,顯然他心裡明白這種不合祖制、有違傳承慣例的做法暗含的危機,對驟然降臨於他家門的無妄之福感到莫名驚恐,一時承受不起這個壓力。

對於漢族大臣來說,太后稱制臨朝並不是什麼稀罕事,雖然於經不合,但卻有史有證。由於有西太后的「政績」和積威,他們一般比較容易接受西太后統治這個事實,心中稍感不平的道德感又受到「母子」關係的孝道的撫慰。而吳可讀的尸諫,雖說鬧得沸沸揚揚,但此人此舉並無別人指使,因而不能說有多大代表性,況且此人一向行為怪僻,常有俗稱「冒傻氣」的舉止,人送外號「吳大嫖」,以嘲笑其一次青樓痴行,這說明這位前御史在漢員中聲望不著。而那時頗有名氣的清流黨人,反而都很自覺地站在西太后一邊,巧舌如簧,找出種種不是借口的借口,為之解圍。所以,西太后在垂簾以及以後的把持國政方面,似乎並不太在乎漢臣的反應;而終其統治之期,她都十分在意滿族大臣的態度,也在意自己的行為在旗下輿論中的反響。顯然,這是因為滿員還不習慣這種對祖制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在心理上更難以接受女人統治的緣故。

那麼,為什麼西太后不將統治支點移到漢族大臣這邊,乾脆不理睬那些想不開的滿員呢?顯然,這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西太后自己就是滿族的一員,而且已經躋身滿族皇室,她不可能忘記她所賴以行使權力的政權的性質,否定了這個性質,她統治的最基本依據就沒有了,因此,她無論如何也要確保滿族大員,尤其是親貴對她統治的支持。

正因為如此,她在光緒承統這個轉折關頭,在陸續整掉了公開表現異議的滿族大臣之後(並非極端手段),又將態度曖昧的恭親王奕從首席軍機與總理衙門大臣等要職的寶座上攆了下來,說他「始尚小心匡弼,繼而委蛇保榮。近年爵位日崇,因循日甚,每於朝廷振作求治之意,謬執成見,不肯實力奉行」。其實是說他於西太后想辦之事「不肯實力奉行」。但是卻接連將醇親王奕譞和禮親王世鐸這兩個滿族宗室親貴推出來,接替奕的遺缺,另外又將額勒和布,徐桐(漢軍旗)等調整入軍機,反而強化了中樞機構的滿旗特色,以換取旗人的支持。

1889年,光緒年滿十八歲,西太后不得不宣布歸政,將一部分處理日常政務的權力交給了光緒。按法理,光緒的權力是制度賦予的,與西太后無涉;但是依情理,他的權力卻是西太后讓給他的,西太后此時雖年逾半百,精力卻依然健旺,頭腦清楚,並且十分有效有力地控制著政權,行使著權力,如果她是個男性,誰也不敢,也不可能指望她會交出權力(哪怕是部分的、名義上的權力),可是現在她必須交出來,必須把自己握熱了的權力拿出來與別人分享。至少在她看來,光緒所擁有的權力是她賜予的。這樣一來,就出現了一個問題,光緒和他周圍的人可能更多地想的是法理,而西太后和她的親信則更在乎情理。雙方在光緒的權力合法性上,從一開始就有了不同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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