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維新的陷阱 失重的中央政治架構:大太后與小皇帝

約佔中國人口一半的女人,雖然被剝奪了受教育的機會,也不許有參與政治的權利,但是看來卻不缺乏政治才能,在歷史很少的機會裡,往往有出人意料的表現。從捨身當第五縱隊的美人西施,到幕後出謀劃策的醜婦無鹽,個個身手不凡。由於中國傳統政治的特殊氛圍,有施展機會的女人多限制在有可能生活在帝王將相這種權力重心周圍。她們本來只是由於美色或者出身地位而成為這些有權男人的配偶,原本的意義只是生育工具和玩弄對象,但由於特殊的政治機緣,也由於傳統政治倫理中不可逾越的孝道原則,往往會使她們脫穎而出,在政治舞台上一試身手,甚至成為中國的最高統治者。但是問題是,所有有機會一窺政柄的婦人並非都是具有政治才能之輩,有些有政治野心而缺乏政治才幹,有些則缺乏必要的胸襟和道德感,所以有些女主的政治實績並不太好,因而給了屬於男性世界的政治倫理以口實,理直氣壯地去排斥女性。其實,縱觀中國歷史,雖然宦官、外戚與女主擅權號稱政治上三大禍患,但所謂女主之禍的為禍程度非但不能與前兩者相比,而且比起那些男性的昏君暴君來,她們幾乎個個都算是不錯的統治者,也就是在她們之間有好壞賢愚之分。

不知是中國的幸運還是中國的不幸,在近代四十多年裡竟然有了一位女主來統治。在葉赫氏被努爾哈赤征服後二百多年,一位姓葉赫那拉的官宦小姐被當秀女選徵人官,她的入宮並非像某些野史稗聞說的那樣,印證了葉赫氏遭屠戮後老族長的咒語:葉赫氏哪怕只剩下一個女人,也要報仇,而只是作一位清麗、乖巧的蘭貴人給咸豐帝解悶消愁。

然而,年輕的咸豐帝接過的是一座瘡痍滿目的江山,他的屁股在龍椅上還沒坐熱,饑寒交迫的農民們就燃起了遍地烽火。不久,洋鬼子又趁火打劫,在廣州重開戰端,把兩廣總督葉名琛也擄到了加爾各答。焦頭爛額,愁眉不展的年輕皇帝的綿綿愁懷,使善解人意的蘭貴人有了用武之地,得寵的那拉氏很快懷上了咸豐唯一的龍種,小皇子一落地,蘭貴人母借子貴,高升為懿妃,次年再進為懿貴妃。九泉之下的安徽徽寧池廣太道的道台大人惠征終於可以合上眼了,他的寶貝女兒成了娘娘。這個時候的那拉氏干政是談不上的,也許曾為咸豐出過點間接的主意,也有人說她曾幫助咸豐批過奏摺,不管怎麼說,亂世給了那拉氏最初的政治經驗。若不是世道大亂使年輕的皇帝六神無主,惶惶不安,按清朝的規矩,那拉氏是連處理政務的一般消息也不會聽到的。

1860年英法聯軍打進北京,給了那拉氏一個清朝所有後官婦人都不可能得到的機會。被攆出北京「北狩」到承德的咸豐,羞憤交加,一病不起,六歲的小載淳被抱上了龍椅,肚子爭氣的懿貴妃被與正牌皇后鈕祜祿氏並尊為皇太后,東西並立。六歲的小皇帝離不開媽,而他媽的政治野心卻起來了,拇指大動的西太后外聯恭親王奕,下靠擁兵在外的勝保,乾脆利落地收拾了「贊襄政務」的權臣肅順等八大臣,在滿族親貴的擁戴下,一開清朝未有之先例,兩官太后垂簾聽政。由於鈕祜祿氏一向是個合乎傳統標準的貴婦人,脾氣絕佳而野心極小,所以實際上所謂的「太后垂簾」就只是西太后一個人的事。

西太后是個什麼樣的人?由於她是實際上的末代統治者,又是傳統倫理所忌諱的「女主」,所以不少野史筆記將她描寫得非常不堪,既殘暴又荒淫,而且思想頑固、迷信。戊戌變法失敗以後,康梁等人將一腔怨憤都發在這「老太婆」身上,污水一盆盆潑上去,西太后幾乎成了集天下暴君惡婦於一身的變態狂。

晚清是亂世,而亂世是出人才的時代,晚清文臣武將,稱得上是個人物的不少,可是這些滿腹經綸並韜略的大男人居然都能安帖地聽這位婦人的擺布,從這一點也足見此人不一般。八國聯軍入侵,西太后出逃,在犯了那樣大的荒唐錯誤後,西方人原以為西太后不會再有威信,中央政府可能會垮台,然而,西太后逃到哪裡,哪裡就變成了中央,連倡導東南互保的南方督撫也擁護她。

西太后不能稱之為一個好的統治者,在晚清特殊的時代,也的確很不稱職。但是,她確實是一個高明的權術大師,一個很明智又很功利的政治家。無論什麼時候,她都很清楚政局的利害所在,總能把握住全局的要害,順利地把握各種勢力間的平衡,無師自通很純熟地玩弄一打一拉,聯甲制乙,聯乙制甲的手段。祺祥政變,她搞掉了肅順,但卻十分明智地重用肅順提拔起來的湘軍諸將,給予曾國藩以空前的統轄四省的權力,讓他放手剿平太平天國。她不僅利用曾左、曾李之間的矛盾,時而揚彼抑此,時而揚此抑彼,還有意扶植清流黨,安撫頑固死硬派,從總體上牽制洋務派。對恭親王奕,開始全力依靠,待發現此人有驕縱跡象,就毫不手軟地罷免了他一切職務,打掉其威風后再開復一部分職務,又推出醇親王奕譞為副來牽制之。滿朝文武,也許只有李鴻章可以與之打上痞子腔,暗中抗衡一下。

西太后的統治特點一是善於玩弄權術,二是極其實用,極其功利,只要能解決難題,尤其眼前的難題,她並不在乎什麼主張、觀點,甚至什麼夷變夏,夏變夷,主意只要頂用她就會採納。其三是權力欲極強,時時抓住權力不放,從她垂簾聽政那一刻開始,她從來沒讓大權旁落過。應該說,她並不是一個昏庸的統治者,知道如何用人,也知道政局的利害。但是,她畢竟是個沒有讀過多少書的女人,她的教育,很大程度上是由戲曲來完成的。也許,別的貢獻還談不上,但對京劇的發展,西太后的確有不可磨滅的功勞,西太后極愛聽戲,對當時的名角程長庚、譚鑫培、楊小樓、余三勝等人均優禮有加,賞賜不吝。傳說中她對京劇演員作威作福的事是根本沒有的,在京劇名角面前,她的確堪稱和藹可親的老佛爺。京劇界對她自然也很捧場,結果是幾乎所有劇目中的太后形象都是正面的。《法門寺》這出鬧劇,那時卻演得火暴,因為它不僅捧太后,連太后寵愛的太監也捧。曾任西太后身邊「女官」的德齡,說西太后常常興緻勃勃地為她們講戲曲故事,在演戲前不講夠不罷休,就是「在演戲的時候,太后還不肯安靜,儘是絮絮不休地把戲劇上的各種習慣和軼事說給我們聽」。可見其對戲劇興趣之濃,所知之深。

也許由於這種戲曲教育的結果,西太后一方面是個愛憎與恩怨分明的人,小小的知府吳棠,只因在西太后扶父之柩歸葬的危難之際誤送了一筆饋贈,就使得日後吳棠官運亨通,越做越大,無論如何貪婪昏暴,誰參劾也不準本。庚子中,只因救駕有功,岑春煊與吳永也得到了誰也參不倒的信任。相反,對於她所謂的「負義」之人,則向來手狠心辣,珍妃已被打入冷宮,臨逃亡前還不忘提出來推入井中,對罵過她的沈藎,一旦俘獲,居然不顧清朝規矩當殿亂棍打死,結果引起國內外輿論大嘩。

恩怨分明也許作為一個人來說算不上什麼大缺點,但是作為統治者就未免有意氣用事之嫌。加上她寵信太監,耽於享樂的種種富貴女人的積習,使得她缺乏儒家道德責任感的形象更加鮮明。如果說在她接手掌權之初還有所收斂的話,到了甲午戰爭前夕,她覺得天下已無大事,況年事已高,來日無多,於是就放手享樂。為修頤和園,她先後以各種名目挪用海軍經費達一千餘萬兩,從海軍衙門的開辦費、海軍常年經費、海防捐到以海軍名義借的外債,甚至艦船的修理費、工料費都加以擠占挪用。海軍衙門大臣奕譞對海軍事務不聞不問,卻把全副心思用在修建頤和園上,以致北洋水師艦隻失修,不唯兵艦無從更新,而且連艦炮也陳舊不堪。西太后死的時候,中國已是民窮財盡,但從孫殿英的挖掘看,她的陪葬之中,在清代諸帝後中堪居前列。

另一方面,她又明顯地缺乏遠見卓識,從未有對民族國家或者說對滿清王朝的長遠打算。以她功利主義的直覺,明明知道西方的強大和西方事物的優越,但在位四十多年期間,卻從未接觸過任何一種西學或介紹西學的書籍(她最早接觸這方面的書還是在甲午之後)。明明清楚洋務派在熱火朝天地搞洋務,但卻從來沒有現場考察過任何一種洋務事業,寧願站在洋務派與頑固派中間的位置,以便施展搞平衡收牽制之利的本領。

就這樣,那拉氏成了清朝獨一無二的女人。在這個把漢人的禮數講得比漢人還要過分的朝廷里,她是唯一的一個敢於站在前台對男人的世界發號施令的女人。也許有人會提順治的母親孝庄皇太后來,孝庄也算滿洲巾幗中的一位強人,但是她的強是十分有限的,前有多爾袞的霸道,後有鰲拜的專權,這種局面怎麼能跟那拉氏相比?議政王奕在那拉氏眼裡比不上攝政王多爾袞的一個腳趾,而在肅順之後,那拉氏的眼前再也沒有出現過什麼權臣。

葉赫那拉氏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女強人,政治強人。她從不讓大權旁落,卻善於聽取意見,對大臣的進諫,即使是十分尖刻她也不至於讓人家人頭落地,心愛的太監安德海被山東巡撫砍了頭,她能優容。李鴻章時不時地抗命不遵,她也能退讓。在晚清地方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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