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大地的詠嘆 燈火旺盛的地方

藏族人為人為物為地方命名特別具有一種祈求吉祥的傾向。解釋馬爾康這個藏語組合詞作為地名的意義時,應該注重其衍生出來的「燈火旺盛的地方」這樣一種特別的意義。

在藏語中,「馬爾」這個詞是油、酥油的意思。「康」的意思是房子、地方。所以,很多人按直譯的意思,認為馬爾康這個地方的意思是酥油房子。

這種釋名法,並不違背詞義,但在情理上並不順。藏族人為人為物為地方命名特別具有一種祈求吉祥的傾向。而酥油房子並不是一種經久的東西。在藏族藝術中,酥油構成的東西都不是一種永久的東西,比如正月廟會時節供奉於佛前的酥油花。

所以,一種更為廣泛,也更為大多數人認同的說法是:解釋馬爾康這個藏語組合詞作為地名的意義時,應該注重其衍生出來的「燈火旺盛的地方」這樣一種特別的意義。

在大渡河上游的支流梭磨河上,現在的馬爾康被譽為高原新城。梭磨河上的水電站提供的源源不竭的電能,確實把這片山谷變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燈火明亮的地方。但這僅僅是解放後四十多年間才有的景象。

有一次,我去拜訪一個據說很有學識的老喇嘛,從他山坡上的家裡告辭出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他指著山下鎮子上的萬家燈火說,早先為馬爾康命名的就是一個喇嘛,那時候,這位高人就預見到了今天萬家燈火的景象。

他說真正有德行的高僧能夠預言未來。

他說的是預言,而不是占卜未來。

我想向老僧討教這個傳說起自哪個年代,那個高僧叫作什麼名字。但我知道這樣做會使大家都非常掃興,於是便望著山下明亮的燈火,在黑暗中默然而笑,未置可否。

我只是知道,馬爾康這個地名由來已久。

在那些年代裡,馬爾康寬廣的河灘曾是狐狸的天堂。

馬爾康得到這個名字,完全是因為,在此寬廣的河灘上,有一座叫作馬爾康的寺廟。寺廟本身在那時荒蕪的河灘上,相對說來確實也算是一個燈火明亮的所在。

光明與黑暗,在任何時候,都不能不是一個相對的概念。

一座佛寺起這樣一個與光明有關的名字,肯定還有其意欲在蒙昧的時代里開啟民智這樣一種象徵的意義。佛教典籍的名字中,就不斷有與燈火相關的字眼出現。

前面我們說過,第一次給嘉絨土地帶來文化與智慧光芒的是出生於西藏的毗盧遮那。從此之後,大渡河中上游地區,和岷江上游的部分地區便形成了一種相對統一的嘉絨文化區,在整個藏族文化中一直保持著自己鮮明的地方文化特徵。

但在這之後一個相當漫長的年代裡,當地的嘉絨土司們因為自身利益的種種考慮,建立起了一種不同於西藏的政教合一制度。在西藏,是神權至上,世俗政權要依附於神權。而在整個嘉絨地區,是中央王朝冊封的土司手握世俗大權,而僧侶階層必須依靠世俗權力的支持才能生存。而在很多時候,土司家族本身同時掌握著神權。比如前面已經說到過的小金川流域的贊拉土司與沃日土司先祖,都是苯教的巫師出身。

而在15世紀以前,嘉絨地區土司和貴族們所倚重與扶持的,大多是本土宗教苯教勢力。在馬爾康寬廣的河谷台地上,也建起了一座規模宏大的寺院。早期屬於苯教,後來,隨著周圍政治環境的變化,又改宗了藏傳佛教的格魯教派。但馬爾康這個寺名,卻一直沒有變化。到了20世紀三四十年代,也是因了這座寺院,在寺廟前寬廣平坦的白楊蕭蕭成林的河灘上,形成了一個季節性的市場。商人們來自嘉絨各個土司的領地,還有很多商人是來自四川盆地的漢族與來自甘肅的回民。在鮮花遍及群山的美麗夏季,各路的商人們絡繹而來,一夜之間,花草繁盛的河灘地上,就冒出了許多漂亮的帳篷。有老年人回憶那時的情形說:就像一個雨夜之後長出許多蘑菇一樣。我觸及這種回憶,是在阿壩州政協一年一度會議的飯桌上。我因為寫了一些文字的緣故,成了州政協常委會的一員。所以,常常不甚費力就能從老先生們口中套出一些早年的回憶。這些老先生中有些人,早年間就是其中一些帳篷的主人。

這種回憶就好比會議供應的好酒。

另一位老先生聽到關於帳篷與蘑菇的比喻,便愉快地笑了。他說:「蘑菇。有兩年,只要晚上下雨,我的帳篷邊上就會生出蘑菇來。那時我有一個女人,她把這些蘑菇用牛奶煮了,那味道……嘖嘖。」

人們把這個繁榮一時的季節性街市也叫作馬爾康。

解放後,因為地緣政治的需要,這裡建成了永久性建築的時候,並漸漸成為一個頗具規模的鎮子時,地名也叫作馬爾康。

而那座曾經輝煌的寺院,倒是日益被遺忘了。

說到寺院,我們將再次回到過去的年代,回到15世紀,懷想一個嘉絨大地上的古人,懷想一個嘉絨人民永遠不會忘記的古人。他就是在嘉絨歷史與毗盧遮那一樣有名望的僧人——查柯·溫波·阿旺扎巴。

在這音節連綿的一長串漢字中,只有阿旺兩個字是這個人本來的名字,其他的都是一種附加成分。查柯,是藏文典籍中嘉絨地區的別名,這兩個字出現在阿旺的名字前,自然表示了他的出生之地。實際上,他就出生在馬爾康縣境內,當時梭磨土司的轄地柯覺。柯覺是他出生之地的藏語名字。近幾十年,那個四周山坡上長滿白樺、雲杉和箭竹的小山寨和山寨背後的山溝又有了一個新的名字:203。

這個名字在解放後才出現的伐木工人、道班工人和長途汽車司機口中流傳。對同一個地方,使用不同語言的人使用著不同的地名。

203,是一個伐木場的名字。這個伐木場數百上千的工人,在這個地方砍伐了幾十年原始森林。隨著森林資源的枯竭,這個伐木場已經撤銷,但這個名字卻就此流傳下來了,也許還會永遠流傳下去。

還是回頭再說此地幾百年前出生的那位明燈般的人物阿旺扎巴吧。

他名字中的第二個詞「溫波」是苯教中法師的稱謂。這也就是說,他是查柯地方的一位苯教巫師。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走出了自己熟悉的山水,和這個地區的許多追求智慧的人物一樣,沿著越走越小的大河,沿著越來越高的雪山,走向了青藏高原,走向了西藏,走向了拉薩。也正是在西藏高原頂部更為濃烈的佛教氛圍中,成為一個佛教信徒。他是為了讓心中智慧的明燈更加明亮而去到西藏,結果,卻改變了自己的信仰。所以,他的名字後面又出現了兩個字:扎巴。扎巴這個詞,正是藏族佛教寺院中,對於剛剛接觸教義不久的和尚的稱謂。

現在,我們知道了,查柯·溫波·阿旺扎巴的意思,就是來自查柯地方的當過苯教巫師的阿旺和尚。

可以想像,這肯定是阿旺扎巴在西藏皈依新的教義後,一心向學的朋友們給他取的一個頗為親切的名字。

當我站在夢筆山口,背對著即將離開的小金,眺望著公路盤旋著穿過森林,慢慢深入山谷,山溝向著低處直衝而下,看見了我的家鄉的時候,我就想起了那個高僧的名字。

心中默念時,耳邊就好像響起了一串悅耳的音節。

而且,我的眼前突然就出現了一泓清泉。那泓泉水就在夢筆山馬爾康那一面一個向陽的小山坡上。山坡草地上,疏疏落落站立著一些柏樹。

很老的柏樹,樹枝很虯曲,但枝幹卻非常挺拔的柏樹。

我去過那個被許多嘉絨人視為聖地的地方。

最近一次是在兩年之前。那是一個深秋天氣,我們把一輛豐田吉普車從馬爾康開出來,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夢筆山下那個一路向下俯衝的山溝里。過去,這條山溝曾經是獵人的天堂。只有幾十戶亦農亦牧亦獵的人家散布在數十公里長的一條山溝里。這條山溝叫作納覺。如果我沒有意會錯的話,這個名稱的意思就是很深的山溝。但是說起來,在從四川盆地向青藏高原逐級抬升的邛崍山系中,這樣的一條山溝並算不上有多麼深遠。所以留下這樣一個名字,肯定是因為當年這條山溝里的森林。白樺、紅樺、杉樹、松樹、柏樹以及高山杜鵑組成的樹林蓊鬱如海,使這條山溝顯得分外神秘與深廣。

於是,人們才給了這條山溝這樣一個名字。

於是,這條山溝里稀稀落落散布著的村寨也獲得了同樣的名字。

20世紀下半葉,以建設的名義,以進步的名義,伐木工人開進了這條山溝,於是,伐木場的建立給這個寂靜的山寨帶來了二十多年的喧囂與繁榮。代價當然是蓊鬱森林的消失。然後,伐木場撤銷,曾經上演了現代生活戲劇的那些工段部、伐木場部又變得一片靜寂,最後一座臨時搭建的木頭房子在一個雨夜悄然倒塌,遺棄的斧鋸在泥沼中很快鏽蝕。

只有納覺寨子上的人永遠屬於這條山溝,子子孫孫,世世代代。

收割後光禿禿的土地一塊一塊斜掛在山坡上。而在臨近溪水的大路邊上,那些石頭砌成的寨子靜靜聳立著,彷彿一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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