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

這是一座雖然不大但卻完全屬於我們的房子,我想,這就是促使我們又一次搬家的原因。它和常規住房一樣,有兩個房間和前後游廊,而且附帶了一個可供寶寶娛樂的花園,裡面還有棵藍花楹樹。房內靠後的一個屋子是「男孩兒」的住處,我們的新僕人布克就住這兒。「沒有僕人」這種事儘管微不足道,但會招來更大的麻煩。

「他們家沒有僕人。」這種話一旦傳開,那些人就會來懇求:「行行好吧,求您了,巴斯,求您了,太太……」

索爾茲伯里彼時有1萬名白人,黑人有10萬名,看起來這10萬人所抱有的志向都很一致,那就是可以在白人家裡工作。起碼,這意味他們能夠在城區里有一個合法住處,能夠有飯吃,有地方睡,還能掙點小錢。

布克是個聰明的小夥子,他會在上午九點前把房子清理乾淨,烹飪的手藝也是一學就會。我們覺得不能讓他的天賦白白浪費掉,所以付錢供他讀了夜校。我們想像著,他在兩三年之內會成為一位簿記員或辦事員,賺的錢要比我們現在所支付的薪水多得多。不過,他卻拒絕了所有想讓他變好的意圖。布克二十一歲,對他而言,似乎從我們這裡得到這份工作就已經是頂好的運氣了。那他為什麼還要去讀夜校呢?作為一個頂級舞者,他玩得很開心,並且還交了一個漂亮的女友。在他面前,這些誠摯的白人都抱持著傳教士般的想法。他想從我們這兒獲得更高的薪水,可我們已經給他開出了比常量更高的報酬,還讓他保證不泄密給其他僕人,他自然照做了。我們這次又遭到了其他家庭的抱怨,他們說也就只有我們會花錢給這些厚臉皮的蠻德人。無論是當面還是背後,他們都說這種事只有那些曾在黑人居住區里組織過黨會的人幹得出來。我們感到驚奇和沮喪,因為這種會議一直都在被視作危險、暴動和變革的象徵。「在參加黑人居住區的黨代會時,人們沒說一句要革命的話,也沒人說你不能聽取黑人的任何想法,只要你實際地跟他們交談一下就會知道。」對於這些驚懼的人來說,這樣的話完全沒什麼作用。他們從不跟黑人交談,只是把他們當作僕人使喚而已。

「白人的這種愚見導致了他們自己的傾覆。」這樣的話如今說起來倒很容易,但在當時而言,對我們這些少數人來說「白人至上主義」似乎是無可戰勝的。就在不久前,那種由不可能性所激發出的喜悅、興奮和活力,曾讓我們取笑他人,比方說查爾斯·奧利;也曾讓我們笑鬧著傳閱《先驅報》的簡報,因為上面寫著:「土著人的胃並不適宜歐洲飲食,對他們而言,綠色蔬菜只會引發胃部不適以及……」事實上,彼時的我們情緒低落。要從這種愚見中走出去,逃離出去,那就意味著……

也許是因為在經歷過如此眾多的驚懼之後我們變得太過消極,又或許是因為世上的每個人都對好消息翹首以盼著,所以「青黴素」這項醫學新發現的消息才會讓人們興奮不已。那段時光的記憶中,這一個最為深刻,其原因在於當時的電台上似乎每隔一個頻道就在播報「瘧疾,蟲傳染疾病,梅毒即將得到治癒」。我們甚至還組織那些得勝的醫生進行了一場公開講演,這讓我們聯想起自己曾理所當然地認為每一次召開的會議都將座無虛席。

對於這新的曙光,我也有過親身體驗。1947年的6、7月份,正值隆冬時節,天氣乾燥寒冷,塵土飛揚。一天早晨,我看到寶寶的臉和手臂上,很快連他的雙腿和全身上下都出現了紅斑,而且幾乎一下子就化成了膿。他才八個月大,之前沒生過什麼病。一個剛畢業的代理醫生來到我們家,他說:「讓你們瞧瞧它有多神奇吧。」只見他拿出了一個普通的瓶子,把裡面的青黴素藥液塗抹在寶寶全身。「我幾小時內就會回來查看。老實說,我還從沒見過這麼有效的藥物。」我的寶寶還在咕噥著,他一定被化膿的地方折磨得很痛苦。在這之後……奇蹟真的出現了,膿水並沒有再冒出來,而且竟然變幹了。這時醫生又回來了,他向這邊走著,目光已經落在了寶寶的身上。等到終於看清了寶寶,他勝利地笑出了聲,一把抱起寶寶,跑到游廊上來回跳起了舞。「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你能明白我們見證了什麼嗎?我們從此告別疾病了。瘧疾已經終止,黃熱病……血吸蟲病……霍亂……性病……肺結核……讓它們四下逃竄吧。你能相信嗎!我有時候會感到不可思議,可這確實是真的。」他又一次給寶寶塗滿了藥液。「我說過會發生奇蹟的吧?一會兒我會再過來的。」黃昏時分,寶寶發紅的皮膚上出現了干痂。那位醫生衝進來,幾乎難以抑制自己的激動。「我在非洲人的醫院裡使用了它,他們說這是一個魔術,我也這麼認為。」到了第二天早上,痂片已經脫落,寶寶的皮膚變成了乾淨的粉色。在不到24小時內,這一切竟都完成了。

哥特弗萊德還在做著兩份工作,這使得他勞累過度。更重要的一點是,漫長的等待讓他泄了氣。此外和我一樣,他總是睡過頭,時常感到疲倦。我們跟朋友們結伴去了維多利亞堡的辛巴威參觀,這個國家在四十年後因這片廢墟而得名。

走進起居室後,我意識到這便是我理想中的家,也可以說是其中之一——另一處是位於西班牙格拉納達的殿堂。這是從一個極端向另一個極端的變化。提到自己的夢想殿堂,人們自然不會在意租金,常識性以及適用度的問題。房子的主室如同會堂一般寬闊且幽深,挑高的拱形天花板上覆蓋著茅草屋頂,地面上鋪就著石板,上方擱置著一個巨大的壁爐,一側的窗口都向外開著,從那兒可以望見小丘和灌木。我是在與此相似的房子里長大的,只是眼前這個要更為宏偉和堅固,它不太可能會向白蟻所屈服。如同馬切凱荷的那座旅館一樣,這兒的卧室區是獨立的,所有的卧室在游廊圍成的空間里分成了兩列。也就是在這兒,我看著別人從山丘下給哥特弗萊德牽來了一匹馬,黑人馬夫把勇敢的寶寶彼得遞給了哥特弗萊德。彼得向後倚在他父親的身上,他手裡緊抓著馬鞍的前端,小臉上交織著興奮和害怕的神情,因為喜悅和驚慌大聲叫嚷著。然後,男人和他的寶寶騎著馬小跑進了樹林里。

天氣變得非常炎熱。一天下午,哥特弗萊德出去騎馬,我帶著寶寶在游廊里坐著。我把光溜溜的他靠在肩頭,只給他簡單地蓋了塊薄紗。寶寶已經睡著了,我也打著盹兒。睜開眼睛後,我望進了一間敞開著房門的卧室,一個半裸的年輕女人正蹲伏著,她的下方是一個約莫四個月大的光著身子的男寶寶。她的黃髮鬆散地披在肩頭,綠色的眼睛時不時地與我相視著。如同母貓在舔舐著小貓、雌性豹子在舔舐幼獸似的,她緩慢地舔過了寶寶的胳膊,雙腿,肚子,接著又把他翻過了身,繼續舔了他的背部和小屁股。這一切結束後,她將濃厚的頭髮向後一甩,接著向我一笑,露出了白皙的牙齒。

在餐廳里,這個女人坐到了丈夫對面,身旁的嬰兒車裡是她的寶寶。她身著一件白色長褲和格紋襯衫,黃色的頭髮盤成了一個髮髻。她的丈夫年輕英俊,身上帶著股官員氣,也許他是才剛退伍回來。在推著嬰兒車離開餐廳時,這個女人朝我倏地遞出了同志式的微笑。

我並沒告訴哥特弗萊德,他很可能會變得尖刻、暴躁,還可能會受到來自其他男人的威脅。我們的同伴中有一位來自英國皇家空軍的男青年,他還在等著回家。這個青年出身自倫敦東區的一個工人階級大家庭,他很樂於幫助我家寶寶,而且也提供了許多便利。我對他說,我看見那個年輕女人像貓一樣舔遍了自己寶寶的全身。可他卻問道:「用水洗洗不是更容易嗎?」

在那個年代,辛巴威——那片廢墟——應該是由阿拉伯人所建的。我爬上俯瞰著這片廢墟的山丘,找到一塊石頭坐下。我看見哥特弗萊德騎著馬走向遠方。樹蔭下的車子中,籃子里的寶寶已經睡著,那位空軍成員也在睡覺。午後的大草原一片靜寂,只能聽見鴿子的咕咕聲,還有蟬和蟋蟀的叫聲。在這些之外,有一種聲音此後便一直讓我難以忘懷——從下面的某個地方,或許是某個在我視野之外的小屋裡,又或許是有人坐著的樹木下傳出了兩個敲鼓的音符聲,先是一個高音響起,繼而是一個低音,停頓後二者又彙集到一起。這些音符並不存在於鋼琴的琴鍵中,它們之間的音程也不是一個歐洲人所耳熟的。如同兩滴雨珠在掉落一般,只聽見「叭、叭」兩聲過後,一切回歸了平靜,繼而「叭叭」的聲音再度響起,繼而又是一片寂靜。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好久,一直都未停歇。沒過多久,這片廢墟、景色、石堆連同那充斥著午後雲朵的炙熱天空所營造的薄霧一起似乎都融入了這兩種不斷重複的音符之中。幾小時後,我爬下了山丘。我看到車裡的年輕人手腳四仰地熟睡著,面色因天熱的關係有些泛紅。我的寶寶還在籃子里睡著覺,網兜捆縛得很緊,上面還三三兩兩的停落著蒼蠅……此時,那兩種音符的聲音尚未停歇。

至於這兩種音符……我創作了一個劇本,開頭引入用的便是如此兩個音符。我希望,在我耳邊揮散不去的東西能夠以某種方式被哪位作曲家所聽到。這個劇本情節簡單易懂,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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