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8

從開普敦回來時,我想,過不了多久,我就會離開……但後來知道,沒有什麼事是很快就能發生的。事實上,當時我正處於生命中一個靜止的時光里,它就像一個僵局、一片沼澤、一處流沙,令我的雙腳沉重無比。當然,這不是我最後一次被環境所困,我只能耐著性子捱過去。戰爭時期我們還開玩笑說:「倘若來一場百年戰爭……」而在戰爭結束後的日子裡,這種玩笑已不多見。假如戰爭迎來了大眾的普遍歡樂,那麼戰後的境況就只剩下單調的灰暗和壓抑。人們暗自想著:「怎麼竟會發生這些可怕的事情?」同樣,在經歷過不愉快的遭遇後,一個人就會只想睡上一覺。如果我說「這段遭遇」僅僅持續了三年半,那麼這是不誠實的,因為我們並不知道它會持續多久。

不過話說回來,我們都知道,辦理護照、簽證、入籍和歸國事務的辦公室里擠滿了提出籲請的人們。作為一名律師,哥特弗萊德從相關部門得知,眼下工作進展相當緩慢。與此同時,就像其他律師事務所一樣,豪伊-伊利事務所正忙於應對那些難民:他們中有的想要成為英國公民,有的想打探親人的下落。這個時候,曾發生在德國集中營的一切變得真切起來。(起初,它很難為人們所「吸收」和適應。)「某個獨裁者斬殺了數以百計、千計和百萬計的人,」對於這樣的消息,我們早就有所耳聞。希特勒、波爾布特、霍梅尼、薩達姆·海珊……似乎無窮無盡。奧西普·曼德爾施塔姆對我們所有人這樣說道:

我的動物,我的時代,

試問誰敢直視你的雙眼?

你向後望著,殘酷且虛弱,

露出傻瓜般的笑顏:

立即跑開的動物,

在回望自己的足跡。

那些年裡,我從蘭姆先生那兒獲得了豐厚的薪水。我很喜歡這份工作,因為可以偷偷地接觸到政治。只有我一人成長於這樣的環境——一天的狀態在收聽英國廣播公司新聞時達到頂點、游廊上不斷談論著政府話題、任何時候都在吐露政治性的話語。現在我能夠對自己說:「假設自己從未閱讀過報紙或聽過新聞,從未跟政治有過任何瓜葛,那麼你和這個世界會有什麼不同?」這樣的假設並無益處,因為我覺得政治這東西向來很迷人。蘭姆先生曾是南非的一名有志青年,如今上了年紀的他總是一遍遍說起那段往事。

「人格」、「衝突和種族關係」、「陰謀」、「資本和勞動力之間的鬥爭」……這些都是我從傑克·艾倫和瑪斯多普夫人那裡聽來的,不過其依據的政治觀點很不一樣。「他可真是個老頑固。」當我跟他們說起自己在午後打字時聽來的話,他們這樣提醒我,「純粹的資本主義謊言。」

跟他們不同,蘭姆先生對我說:「親愛的,要記住,正像特倫斯說的那樣,『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可以把機器調整成單行打字的模式嗎?話說回來,在他的下一個預算案里,馬克斯·丹齊格簡直是要毀了這個國家,他簡直就是非洲南部最虛榮的人。我總聽他說:『哦,歡樂羅馬,我出生即是你的長官。』你應該很熟悉西塞羅吧?可以開始打字了嗎?我將在預算案里引入弗朗西斯·培根的話,『如果不應用新療法,就會遭遇新問題,時間是最偉大的改革家』。不過,要是丹齊格也引用培根的話——不,不,親愛的,不要把這句話也打下來——如果要引用培根的話,丹齊格那傢伙最好還是記得,他自己曾說過療法可能比疾病本身更可怕……我們能把這段話重新來一遍嗎?『我將在預算案里引入……』」

「一旦他們開始引用拉丁文,」傑克·艾倫說,「就意味著他們打算逃避什麼。」

到了早上,我就學習寫作。在這一時期,我重寫了《野草在歌唱》,還寫了許多短篇故事,也沒停止詩歌創作。如今看來,那些詩作就像是從正在前行的雪橇背面拋向憂鬱狼群的安慰之物。

其中一些短篇故事發表在了約翰內斯堡一家名為「民主黨人」的雜誌上,還有的發表在了《遠足》上。大多時候,我都是寫了又撕掉,撕掉又重寫。

1946年10月的一天,同前兩次生產時一樣,我又來到了錢塞勒產科醫院。我這回倒是沒做任何期待,因為之前的判斷都出過錯。這次,我只是抱持著一如既往的愉悅感和興奮感,精力充沛得想要把整座公寓都刷一遍漆,或者出去走個二十英里。從這一跡象來看,我知道自己即將分娩。

這家產科醫院同往常一樣繁忙,沒時間理會那些還未進分娩產房的孕婦們,這倒是讓我很感激。我獨自一人住進了曾跟約翰待在一起的那個房間。當時正值清晨,餓著肚子的寶寶們都高聲喊叫著,這聲音一起攻擊著我的脊柱。如果你也剛好置身在這段波長上,當然同樣也會聽到嬰兒的啼哭。我在傾聽那第一次明顯的疼痛感(脊柱也會有所感知),它意味著分娩即將來臨,而我眼下才剛剛感受到了輕微的疼痛。正當我在房間里閑散地踱著步,一名護士從門口探進了頭。她問我是否要先洗個澡,如果可以的話,就得抓緊時間。我很樂意這樣做,欣然表示同意後,我洗了一個多小時的熱水澡。整個過程毫無痛苦。

回到房間後,我坐在了一張椅子里,甚至還小睡了一會兒。我醒過來告誡自己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正這麼想著,一陣有價值的疼痛感立刻就襲了上來。「等一下,」我心想,「等等,這是怎麼回事?」簡單說吧,彼時的我察覺到自己居然可以對疼痛加以控制。當我疲乏的時候,我就鬆弛了肌肉,癱坐在椅子里。等到力氣恢複以後,我就又站起了身,一邊踱步一邊自言自語:「現在該感到疼痛了。」……於是,痛感便應聲襲來。對於這樣的體驗,我從未在任何書里讀到過。倘若當時身邊有護士分散我的注意力,我也不可能會發現這一點。

那時候,黑人女工友曾對那名鬆弛、肥胖、不修邊幅的身懷第三胎的女人(我如今也是這副模樣,卻也毫不在意)說:「你現在是真正的女人了。」那麼,我現下的狀況也就是她所曾說的意思嗎?不過,現下的我卻擁有足夠的自信和控制力,完全不同於那個在第一次生產時神經緊張、受痛苦折磨的我。從一開始我就在猜想:「什麼時候才會開始真正的疼痛呢?」懷著第二個孩子的時候,我本來一直在等待「真正」疼痛的來臨,可它卻直到最後一刻才出現。

這樣的狀況持續了一整個上午,其間時不時地會有護士衝進來說:「要不要來杯茶?」或者「這是聖誕節生產高峰。」又或者「務必再堅持一下,馬上就會有空床了。」毫無劇痛的狀態一直持續到兩點鐘,這時一道冰冷的痛感切割起我的脊柱,我用手指拉動了響鈴。我大聲地喊叫著要注射麻醉劑,儘管我在此前曾說過自己這次絕不會使用它。護士長趕了過來,接著羅斯醫生也出現了……很快等我再度醒來的時候,護士長宣布說,我生下了一個健康的男嬰。我這次也理所當然地認為,無論是男是女,這個孩子一定會健康結實、完好無恙。我想看看脫落下來的胞衣,而護士長的公然反對倒讓我更加堅定了自己的要求。她震驚不已。接收到我的求助後,羅斯醫生開玩笑說:「畢竟它是你的產物。」胞衣被端在腎形盤裡呈了上來,在距離我眼睛一碼遠的地方停留了大約五秒鐘,護士長的臉上流露出指責和厭惡的情緒。瞧得足夠久了,這塊胞衣看上去就成了一塊生肝臟。我又提出要抱一抱孩子,可心裡卻知道她會對我說:「等『整理乾淨』並躺在床上後,你會有的是時間抱他。」這次我沒有憤怒和沮喪地哭出來,因為我有了一個盟友——這名從英格蘭來的年輕護士並不是特魯比·金博士的教育產物,她將孩子抱過來,自己則緊靠在我的旁邊。她在護士長進來時會保護我,還會站在一旁等候著我把孩子交給她。

「性格不是天生的,而是後天造就的。」對於這樣一則教誨,但凡生育過不止一個孩子的女人都無法表示同意。把一個嬰兒初初抱在懷裡時,你懷中的便是這個孩子的肉體、真我,無論後來發生如何的變化,眼下這個才是一切的根底、基礎和依據所在。這個寶寶既不像約翰那樣勇敢好鬥,也不像簡那般親切和交心,他昏昏欲睡,友善親切且興趣十足。跟前兩次相比,我這回看到寶寶的次數更多,而寶寶見到自己父親的次數也要多些。在哥特弗萊德看來,跟男人們喝得酩酊大醉的殖民地習俗堪稱野蠻。他經常過來探望我,也會把剛巧出現在周遭的某位朋友一起帶過來。之前的兩次經歷中,我覺得自己只是在招待弗蘭克的朋友。而現在,這些訪客同樣也是我的朋友,每一次探望都變成了我們的聚會。哥特弗萊德直接命令護士長,讓她叫護士把寶寶帶進來,而護士長也真的照做了。按哥特弗萊德所說,他知道怎麼應對一個恃強凌弱的女人。每天都有那麼一段時間寶寶彼得會被許多人抱著逗弄,等後來回到家裡也是如此。不僅僅是誕生在這團體中的第一個孩子,但凡在戰後不久就出生的孩子都會帶來希望和復興的感覺。跟前兩次相比,這回出院的時間提前了六天。哥特弗萊德簡單地通知了羅斯醫生,說我準備回家了。面含微笑的臉上流露出一絲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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