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6

這場戰爭將全世界都捲入了進去,不同的人也都有了不同的體驗。那麼,這些人可能會擁有什麼樣的共同點呢?身為士兵,可能會在義大利、緬甸或斯大林格勒殺出一條血路,成為一個真正的戰士。難民、戰俘、被鐵蹄或蹂躪或征服的平民也都經歷著各自的體驗。與此同時,距離戰場數幾千英里之遠的人們難道就在安全距離外觀望嗎?沒錯,他們確實擁有一個共同之處,即大家全都處於活躍和紛亂的狀態中,都在跟他人相抵觸,即便彼此可能並沒有機會見面。回首往昔,我的第一觀感就是,「人們不大可能與彼此產生衝突」。這會讓我立刻覺得興高采烈、充滿能量。那麼,當時的我也會有同樣的感覺嗎?答案是肯定的,而且發生頻率也很高。

不過,記憶向來是偉大的喜劇編劇。數十年過後,那件在曾經令人感到痛苦甚至恐懼的事情很可能只會讓人感到愚蠢。我只能提醒自己,這些以幽默方式描述的論據或事件很可能會以身體暴力來收尾。我在懷疑,我的好友馬克是否真的會攻擊我的另一位好友阿比,只因為後者將其稱為典型的知識分子?(人們又不禁要問,那麼他們當時究竟為何打鬥呢?)蘇聯科學家李森科是斯大林的門徒,繼承了其後天習得的性格特徵(「路線」要求與命題相一致)。我不敢相信,在同這位科學家相關的一場講座上,就因為一群「托派分子」對「路線」發出了挑戰,結果導致大廳之外發生了暴力事件,兩位年輕人被帶到了急診室。我也不敢相信,吉恩(一名倫敦的共產黨人)寧可完全放棄脫離政治也不願跟開普敦的瑪麗亞共處一室,原因竟然是瑪麗亞曾說,所有在南非的白人家族「血統」里都有黑人的印記,吉恩指責她帶有種族偏見。(遭到反對的只是「血統」這一用詞,而不是事實本身。)

成熟也許就意味著一個人懂得了以聳肩和微笑應答,但只有時光的生硬摩擦才會推波助瀾。對當時的我們而言,似乎庫爾特和以斯帖的結合都是一場超現實的戰爭範例,甚至連對他們的拜訪都成為了一種提醒,因為儘管以斯帖的花園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小天堂,可從那兒卻能夠望見附近皇家空軍軍營的高大圍牆。在看到那處圍牆時,每個人的心臟都難免要緊縮一下。要知道,我們的圍牆大多低矮且雜亂,要麼用鐵絲纏繞在就近的樹上(用剪下來的橡皮輪胎遮蓋),要麼就綁在粗糙的樹樁上。可這種圍牆卻完全不同,其做工相當嚴謹。把目光投向它的時候,你難免要聯想到非洲大陸上的其他空軍軍營,想到在那圍牆之後遭到監視的那些身著灰藍色制服的男人,他們中沒有幾個人是情願來到這兒的。看到它,你也會不得不想起戰爭。

索爾茲伯里周邊曾有許多郊區遭到匆忙遺棄,後來在戰爭期間卻迅速地發展成了小鎮。這處新郊就是其中之一,它突兀地矗立在非洲大草原上,正在迅速地交織著街巷,主路旁有一條狹窄的柏油道路,它的路況很差,通往烏姆塔利的方向。這處郊區看起來太過簡易,就像臨時搭建起來的營地一樣。當我1956年開車路過這裡時,那些價格便宜的小房子都已經被圍在了花園裡。在剛建成的時候,這些盒裝的房子都成排地佇立在鐵絲圍成的柵欄里,它們的周圍是荒蕪的生土。主路旁是柵欄的棄物和建築廢墟,從轉彎的那刻開始,你幾乎馬上就會看到一座色彩斑斕的花園,包裹在鐵柵欄里的它就好像花束一樣,這裡坐落著以斯帖和庫爾特的房子。通向那座房子的紅磚小路非常乾淨,馬齒莧和百里香已經在這裡安營紮寨,玫瑰、紫雪花、美人蕉、茉莉和夾竹桃更是團簇成堆。前方的游廊只能隱約望見,它的台階上擺滿了植物盆栽,木椽上懸掛著門帘似的蕨子。這兒的住房全都一個模樣,內部都有兩個屋子,前後屋子分別是客廳和卧室,再後面還有個小廚房,它緊挨著一個迷你游廊。房屋前面的游廊寬闊成蔭,簡直可以算作第三個房間。客廳擺件齊全,桌椅都是土著人的手藝,地板上面鋪著蘆席,印花大窗帘上寫著「英格蘭,英國」。每個平面上幾乎都擺放著一瓶瓶優雅的花朵。屋內的牆壁上掛著英國水彩畫,還有從維也納的畫廊里弄來的布勒哲爾畫作的複製品。

以斯帖是花園的主人,她在清晨上班前和晚上下班後都會打理一下花園。當我們去拜訪她,站在磚路上的時候,只見花園深處一陣擾動過後,以斯帖從波浪般的綠色草甸中站起了身,身旁的花朵在左右搖曳。「哦,真高興你們能來,請進吧。」她面帶微笑,小心翼翼地走出來,接過一隻穩住她的手,嘴裡表達著感謝,說這是自己最需要的幫助。她先上了游廊的台階,呼喚著「先令,請給我們來些茶」。聽到她的話,庫爾特的責備聲已經響起:「親愛的以斯帖,請叫對他的名字吧。」

「真抱歉,」她輕輕地說,「我總是記不住。」在懸垂著綠色蕨子葉的游廊里,這個漂亮纖弱的英國女人正筆直地站著,衣著得體,戴著一副厚重的園藝手套。她一邊踏著輕盈的步子邁入了房間,一邊說著:「瞧呀,親愛的,我們有客人來了。」

庫爾特正坐在一張椅子里沉思,這椅子對他來說太小了。他身形很高,身材結實卻不肥胖,膚色深,有些像綠色或銅色。他的身體曲線柔滑,面色沉重,臉頰長,長著一個寬厚的扁鼻子,厚重的眉骨下是一對專註的黑色小眼珠。他的頭髮修剪得很短,難看的腦殼顯露出了形狀。儘管外貌難看,他卻很有些吸引力。他在維也納出生和長大。雖然他本人不太認同,不過我們卻一致認為他的祖先里必定有蒙古人。那個年代的人們可能會說:「某某人一定有蒙古血統。」當然前提是他們並非「進步人士」。這是因為我們這些進步人士還尚未用「基因」一詞來替代「血統」,這也給討論帶來了不少困難。以斯帖自然不會有什麼困擾,因為她對政治沒什麼興趣。她會帶著沉靜卻深情的笑容,朝丈夫若有所思地說道:「想想看,蒙古人在你們的土地上可是入侵了好幾個世紀呢!所以有蒙古血統的人肯定少不了,就像你、我和維京人這樣。」

「以斯帖,別用『血統』那個詞,求你了。」

「為什麼呢?」

「是希特勒。」他咕噥了一聲,悲切的目光凝視著她,眼裡充滿了故事。對於這樣的目光,她向來都敢於迎視。「可我並不是希特勒,對嗎?」她會這麼說。

以斯帖來自英國的鄉村小鎮。如果說她有什麼敵人或對手,那一定就是庫爾特,反之亦然。一個輕鬆活潑、明白事理,一個面容沉重、飽經折磨——任誰瞧見了這一對兒都勢必會感嘆造物主的不可思議。以斯帖做著一份老師的工作,可生活卻捉襟見肘,這是因為她把大部分工資都寄給了還在故土的病弱母親。庫爾特並沒有得到一份更好的工作,他在公共工程部任職。作為一位博士,他一直在準備應對希特勒對歐洲施加的殘酷暴行。倘若沒有發生戰爭,他的人生肯定是要在大學或報業中度過的,他也會在咖啡館裡跟人談天說地。事實上,從十二歲開始,他大多時候都在滔滔不絕地說話。一言蔽之,他是一個知識分子。在當時來說,「知識分子」這個辭彙可要比平常更能令人動容。

如果說有什麼事能夠吸引到我們這些不成熟的南羅得西亞人,那就是這些難民每時每刻都在談論政治和意識形態。雖然我們這些人,尤其是農區的人也都在談論政治,可我們卻從未想到過政府的反常行為,也沒想到過公司會摻進政治里。在他們看來,這些移民在思想上的忠誠至關重要。他們將自己那未被我們知曉的身份全都對我們說了出來。「瞧,我是一個相信弗洛伊德的人。」「我信仰馬克思和列寧主義。」「第三帝國!」「青年!」這些人從未停止過討論和爭吵,他們的報復活動秘密且倨傲,有時也會布滿血腥。

哥特弗萊德說,庫爾特不過是一個知識分子,他所受的真正教育不過是來自維也納咖啡館裡的那些言談,等後來住進維也納的公社和理想型集體以後,他所遵從的意識想法則來自某個接過弗洛伊德衣缽的心理學天才。每次在與人交談,確切地說是在演獨角戲的時候,庫爾特總能提起他在公社裡度過的那些歲月。坐在椅子里的時候,他會把身體向前傾出,似乎像是要急迫地抓住某個還未明朗的想法,不過他卻只能被自己的骨骼、軀體和物質生活的負擔壓制在這個極其易損的無關痛癢的椅子里。他的思想絕不在我們的層次範圍左右——哪可能會在呢?要知道他這個人所追求的是某個一旦抓住就可以永遠持有的真理,如同抓住了大頭針晃動的末端一樣。「別動!我已經告訴過你,不是嗎?」庫爾特是個無法靜坐不動的人,他坐著的時候總要抖來抖去,一邊頓足,一邊還會用手指叩擊椅臂。

「你必須要明白!我們已經成功了!這是重點!過去那些年我們都在過著理想的生活,同志們的生活!名副其實的同志們!」說到這裡,他會用責備的目光看一眼哥特弗萊德,或是其他任何一位剛好就在附近的共產黨人典範。「我們分享一切,一切!除了衣服之外,我們沒有任何私人物品。我們可以擁有一件夾克、一條褲子、兩件襯衫、一套運動衫和一些內衣,這就是全部東西。我們還分享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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