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

我們又搬家了。對我們而言,搬家是個常事,沒什麼要緊!我們有衣物、床上用品、一把單椅、之前提到過的那張桌子,還有書,許多許多書。一輛小貨車將我們載到了另一處小房子。如果說很多農場還在用那些簡易傢具,比如斗篷蓋布、麵粉袋窗帘、汽油桶擱板,那麼鎮子里就是「商店」傢具的天下。這裡的椅子是用草編的、後背剛好嵌入槽痕的那種,一些油畫上畫著藍花楹、日落、小丘、獅子、黑人,也有抬著頭的大象和數不清的羚羊在凝視著觀賞者。無論怎樣,我不會一直待在這樣的生活里,我自言自語道。

雖然感到絕望和困頓,我仍保持著優雅的舉止,做著一切分內的事情。不過,孩子讓我筋疲力盡。他大喊著從夢中醒來以迎接美好的新的一天,從這一刻開始直到在夜裡不情願地睡著之前,他沒有片刻的安靜。即便到了現在,每當看到有個順從的小嬰兒安靜地待在溫床里,我都會想起約翰在這麼大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繼而對眼前這個孩子驚異不已。我簡直抱不住約翰,他不喜歡被人擁抱,也不怎麼喜歡被人逗弄,他的默許似乎只是在忍耐和應對他人的期望。他很喜歡躺在地上,雙腿就像自行車運動員那樣動著。有時,弗蘭克會抱他,可這個活潑好動的肢體很難應付;有時約翰會在我的懷裡站直身子,踩著我的大腿起勁兒地上下亂蹦。每次吃飯都是一場嚴峻的考驗——他想自己抓勺子,因為抓不住而憤怒;他想握住瓶子,瓶子一滑落他就會大叫。其他女人的寶寶都能睡一整天,可我家的卻不能。弗蘭克在清晨七點動身去辦公室的時候,我可能已經帶著約翰在大街上四處溜達了,因為運動可以讓這小傢伙平靜下來。

我所鄙視的早茶會將在十點左右舉行,屆時年輕的女人們會在彼此的房子里碰面,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嬰兒或者小孩。可以預見,我應該能跟弗蘭克同事們的妻子成為朋友。這個早茶會群體里大概有十個女人。我曾在《良緣》一書中描述過早茶會,可要是放到現在來寫,我會著以更多的筆墨,因為它對確保新嬰兒的出生髮揮著非常關鍵的作用。群體里的某個女人會把自己新出生的孩子帶到茶話會上,在看到那個小寶寶的頭柔弱地靠著媽媽的肩膀,你突然會覺得自己這個已經蹣跚學步的孩子體型很大,甚至稱得上笨拙,不禁會回想起自己曾跟小嬰兒是多麼的親密。你大概之前就已經說過:「我不想再生孩子,也許永遠都不。」可當你此刻又懷抱著別人的小寶寶時,你會「想再生一個」。「哦,天啊,我怎麼又想生寶寶了呢。」猛然間,你認識到了這點,於是急忙把這個可怕的小生靈送還給他(她)的媽媽——此刻,這個女人似乎是世界上最教人羨慕的人,即便她因為生產和哺乳而變得形態醜陋。意識到這點時已經來不及了,你體內的激素已經受到觸動,事情註定將要發生。過不了多久,你就會在某次茶會上宣布:「我懷孕了!」「怎麼可能!你明明說過不再……好吧,你讓我嫉妒了。什麼時候?」

你是否喜歡她們以及她們是否喜歡你,這都不重要。「我們沒共同語言!」你這麼說是否就太可笑了,要知道,你們有共同的生物基礎,你們這一群體都是年輕女人——這兩點足夠了。如今人們已經知道,頻繁見面的女人們的經期也會同步。此外我們還了解到,在任意一個群體相聚的片刻時間裡,其成員們的腦波也會出現同步的狀態(如同在《生命之舞》 中展現的那樣)。由此看來,對夥伴的選擇確實應該小心謹慎,但具備生育能力的年輕女人總得跟他人打交道。要是有哪個國家正在擔心人口出生率過低的問題,那麼它的解決辦法就是,確保那些年輕女人每天都能跟彼此見上幾個鐘頭。我感到無聊、反叛,我討厭早茶會,但又渴望去參加,這種心理讓我煩悶。回到家後,我對弗蘭克說自己寧願死也不要再去參加一次早茶會,可第二天我就又去了。其中一個原因是天性就愛社交的約翰很喜歡茶會,對它們興趣盎然,他堅持要看看發生的一切。「嘿,看緊約翰,他已經能到處爬了。」

我們有了一個「男孩兒」——僕人,其他人家也都有。早晨八點打掃過兩三個房間後,他就會跟朋友們在後面閑聊。他還負責給我們做午餐。弗蘭克會在午餐時間帶著同事們一起回來,於是我們便在一起聚餐,更重要的是一起喝酒。午餐結束後,我總是推著嬰兒車裡的約翰,不停地在公園裡和街道上轉啊轉。下午晚些時候,我們會帶約翰去體育俱樂部,或者見我們的朋友。這個機警而聰明的小傢伙總在瞧著身邊發生的事情,不停地掙扎著想要起身,從抱著自己的懷裡爬出去。「嘿!瞧,你家的小老虎可真愛動,你看護他一定很累吧。」「哦,還好,這沒什麼。」我謙虛地回應著,雖然的確疲憊不堪。我們不外出的時候(這種情況少之又少)家裡會有別的人來串門,餐飯由男僕準備。

按照當時的風俗,僕人們可以自由閑逛,直到僱主在外面結束了日落時分的茶飲回家,因為這時他們需要準備餐飯。這就意味著,清晨六點鐘奉上早茶後,僕人在上午的大部分時間包括下午在內都會無事可做,但直到夜裡九點甚至十點以後才能上床休息。那個時候,還沒有法定工作時間這種東西。弗蘭克和我在所到之處都會為僕人的服務支付酬勞,而且數目遠多過當時的慣例,這樣的做法也許會觸怒同胞們。「你們這樣做會慣壞他們的,絕對不能讓他們撒了歡。」實際上,這跟用在小嬰兒身上的那些話是一樣的——「你得讓他們知道誰說了算。」

所有和弗蘭克來我們家的男人都比我大十歲,甚至更多。我是弗蘭克聰明漂亮的嬌妻,他很為我驕傲。我喜歡受到別人的讚美,也喜歡別人讚美我那充滿活力的寶寶。令我記憶猶新的是其中一個叫作桑尼·詹姆斯的蘇格蘭男人,他長著黃紅色的頭髮,身材又小又瘦,總是說些諷刺話,職業是一名股票經紀人。那時,《羅得西亞先驅報》和大多數居民仍秉持著「捍衛白人文明」或「提高黑人受教育水平」這樣刻板的觀點。不過,桑尼·詹姆斯對這座殖民小鎮的評論有著全然不同的視角。他從我這兒借走幾本由「人人文庫」出版的書籍,還給我帶過來一些跟羅馬人相關的圖書。他對我說,如果想要了解南羅得西亞,就應該讀一讀羅馬人的書,因為這裡的殖民政府跟北非或東非的羅馬地方總督在態度上別無二致。對一名公務員的妻子來說,這無疑是個爆炸性的觀點。當然,他並沒有在公眾場合發表過類似的言論。

「在殖民地,你得學會閉上嘴巴。」

關於他,我還記得另一件事情。人們說他每天都會喝一瓶蘇格蘭威士忌。當然啦,他幾乎很少吃東西。許多年裡,我都以為他這個人早就不在人世了,不過卻聽說他居然還活著,而且精神矍鑠。恐怕這段故事不會受到營養學家的喜歡。

司湯達——《紅與黑》的作者司湯達——既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盟友。對於每一位受困於鄉鎮里的人來說,他都是一位必讀的作家。「在殖民地……」他也許會帶著對平庸之事的十足憤恨開始說道,而我也會在心裡把這句話添加進他那充盈著蔑視口吻的語錄中。

「在殖民地,除了英語之外,其他語言都是刺耳的。」1992年,我在哈拉雷又聽到了類似的話——「德語實在是太刺耳了。」

「在殖民地,任何一個有朝氣的姑娘都是性癮者。」

「在殖民地,任何一個有自己想法的女性都自以為是。」

「在殖民地,除了英國食品之外,其他食物都是油膩的。」——當然,這件事早就隨風而逝了。

「在殖民地,女人們會被不經思索地呈上甜葡萄酒,或者甜雪利酒。因為這些『小東西』都很愛甜食。」

約翰九個月大的時候(不久他就能自己站立了),我和弗蘭克決定再生一個孩子。不過,我隱約意識到自己不會一直待在這樣的生活里。我腦子裡沒有什麼嚴肅的計畫或方案,我只是在夢想著一種生活,如同巴黎和倫敦一樣,那裡也有類似的自由精神。我並不屬於這裡。不過,任何一個旁觀者都可能會受到蒙蔽,畢竟從表面上看,我把一切都打理得非常好。可實際上是誰在做這一切呢?是那個活潑愉快、粗枝大葉、有趣逗樂、魅力幹練的年輕女人,也就是「跳跳虎」。不過,也會有人因為「聰明跳跳虎·威茲德姆」偶爾說出的一些話而不自然地笑笑,或者對她說:「喂,饒了我吧,你的話可不怎麼公平!」無論如何,跳跳虎都是在如魚得水地生活。是我先決定要再生一個孩子的嗎?也許吧,可這也是受到了時代精神的影響。周圍所有的年輕夫妻都在說:「我們再要一個孩子吧,趁著年輕,趕緊把它完成了。」儘管三四年前,大家還在說:「我才不要再將一個孩子也帶到這麼一個世界上,絕不!」在商量著生第二個孩子時,弗蘭克和我說,用胳膊把兩個寶寶一夾,全家去法國南部遊逛或者去巴黎生活。

在我摘除子宮帽的那個星期里,我懷孕了。那種避孕方法確實有效,即便在今天被認為毫無美感可言,不過必須要養成戴它的習慣。婚姻生活本身並不難,但要應對生活中的大事小情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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