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

就像曾經放棄信仰、學校,離開家去當保姆一樣,我的生命中迎來了新的突變——我準備回家寫一部小說。這些變化,或者說「轉變」,其實並不唐突,它們只不過是在視野之外緩慢發生的新的物質或感覺積累的結果,不同於前一種處於主導地位的物質和感覺。

我已經喜歡上了這戶人家,尤其是那個寶寶。對賈斯柏,我充滿感激。在我看來,我的床伴就像一隻糾纏不休的小狗或小貓,需要我的愛撫和輕拍。至於女主人,她對我而言再不是那個穿著農婦裙、留著辮子的單純「少女」。不管怎麼說,在那一年多的時間裡,當她心滿意足地以主婦的姿態坐在沙發里、低著眉眼做女紅時,難道不是我在替她做所有的事情嗎?

很多年以後,我在候機廳里見到了她和她的丈夫賈斯柏,當時他們兩個相對而坐。她已然是一位年老的少女 ,灰白的辮子上裝飾著冠狀頭飾,眼睛一直注視著丈夫,她的丈夫儼然成了一個巨大而可怕的脂肪堆。從前,他一直以恩賜的態度對待她,可眼下,她正帶著溫和且真誠的笑意對他說:「親愛的,該吃藥了。藥片在你口袋裡……你能夠到嗎?需要我幫你拿嗎?」

看到朋友的女兒舉止粗魯時,我會站在朋友的一方,心裡升騰起憤怒,開始討厭起那個女孩……可是等等,看到女孩生氣地低垂著雙眼,冷淡地緊繃著嘴唇,我問自己,你忘了自己過去是什麼樣嗎?……於是我就會對可憐的朋友說,你沒注意到嗎?她覺得你在威脅她,因為你對她太強勢了,她害怕被吞噬。「什麼,我怎麼會威脅她?」的確,我們中很少有人會認為自己強勢,儘管有一個脆弱的小生命正僅憑著一絲運氣漂浮在暴虐的大海中。於我而言,威脅我的並不是父母的強勢,而是他們的脆弱。

「我不要!我不要成為戰爭的受難者。」

許多個夜晚,我曾坐著聽無線電里傳來的紐約新聞,還有希特勒的咆哮和叫嚷,以及一些德國人高聲的響應:勝利!勝利! 我感到害怕。那個男人的身份、聲音幾不可察地撥動著我的神經,以至於別人的勸解對我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你怎麼啦?那個人離我們有數千英里遠呢!」

一同坐著的還有我的父親,那個遭遇背叛的男人。他多年以來所說的話正在成為現實,但他不必說「我早就告訴過你」——歷史正在為他說。他曾說,瞧著吧,德國人會重新回到凡爾賽宮。可沒人聽他的話,也沒人聽其他老兵的話,就像現在沒人在聽丘吉爾說什麼,但他卻知道人們需要什麼……我們還看到了史蒂芬·金·霍爾的《時事通訊》(Newsletter),裡面披露了不少真相。

當時也有一些英國猶太人散發的煽動性小冊子。對英國的上層階級而言,這一派很有吸引力,因為他們稱失蹤的以色列一族去了英國,說我們是上帝的選民(不是猶太人嗎?他們只是弄錯了,僅此而已。)還說上帝已經選中了我們去統治世界,而大英帝國正在做的就是履行這個神祇。善惡大決戰已經提上了日程,很快,耶路撒冷就會出現七百萬具屍體,俄國和德國將結為同盟,而英國和美國的軍隊則化身為邪惡的代表,與上帝決戰。

這是最為簡單的信條,只要以一個用途多樣的文本作為依據,結合邏輯推理,就可以實現——例如藉由《聖經》或占星家就能證明。如今,我彷彿仍可以聽到父親喋喋不休的憤怒抱怨,那是一個病患和失敗者的聲音。我彷彿仍可以看見母親垂著眼睛坐在那裡,用手指撥弄著耳邊的灰白頭髮,身體僵直著;父親則好像在強忍一種不可抗拒的衝動,幾乎要從那張破敗老舊的椅子里跳出去,隨便逃向哪裡都好,只要不再禁錮在母親的噩夢裡——日益病重的丈夫,粗魯敵對的女兒,禮貌疏離的兒子。

除了希特勒,還有衣索比亞的墨索里尼。在我父母看來,西班牙的那場戰鬥正是歐洲戰爭的端由。

在田地的邊緣,我倚著一棵樹站著。這片土地上的煙草沒能收穫,但這種作物正在為其他農場主帶來財富。我望著眼前暴烈紅艷的落日,使勁兒想著西班牙,就好像我已經到了那個國度。我為什麼不能去呢?當時正有一支英國勁旅在為挽救民主而戰鬥,如果我試一試的話,也許就可以去英格蘭,就可以……可我的車費從哪裡來?我才十七歲,他們也不可能讓我去……我讀過的一些書中,法國、俄國、塞爾維亞的女性會開救護車、當護士、經營戰地醫院,我的母親也對過去的皇家自由醫院無限懷念——所有這些都發酵成了夾雜著憂鬱的快樂情緒,成了青年人吸收的天然食物。狂熱之情是戰爭釀造的有毒食物,它讓人痛苦,但又暗自驕傲。這也是一名老兵的另一面。

「我從來不知道還有那樣的夥伴!」

悲傷的韻律,哀傷的輓歌……

葉落了,

每一片我的手指都認得,

踩過去,

深色的葉脈隨腳步綻破,

每一片都曾出現在我的日日夜夜,

我的血就是它們的……

這首詩叫《戰爭之後》,但似乎改為《戰爭之前》更貼切。

說實話,當時我已經在創作自己的第一部小說,用的正是那台從約翰內斯堡寄來的大型打字機。這是一部造作又浮誇的短篇諷刺小說,內容是對紈絝子弟的取笑,雖然我也只是瞥見過那些白人青年的做派。然而過不了一年,我也會成為他們那樣的人。他們虛榮做作、享有特權,跟黑人們的生活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我當時並不具備寫這部小說的知識,後來我因為羞憤而把它撕碎了。接著我又創作了另一部小說,在恍惚的狀態下非常快地完成了。這一次我的靈感來自華茲華斯,他的小說簡直無處不在。我心中有些忐忑,一是因為他的韻律限制了我,二是因為我知道他的作品不大可能是最佳的樣本。

與此同時,人人文庫出版社正在為我提供更好的讀本——書籍一捆捆到了車站,再裝進郵袋中送到我這裡。在拆開包裹時,我的心臟猛烈地跳動著,我渴望看到新興的文學作品。我讀了很多,尤其是大衛·赫伯特·勞倫斯的小說。可他的文字肉慾感太足,對英格蘭或義大利的再現也太過直白和強烈,因此在閱讀《亞倫的杖》(Aaron''s Rod)以及《彩虹》(The Rainbow)時,我好像真的置身在了那些地方,彷彿看到了義大利「兇猛的」山巒,進入了英格蘭的藍鈴花叢。這些對我並無益處,它們自成一體,太過自我。

儘管受到了勞倫斯的影響,但我自己寫的東西根本沒法讀第二遍。我撕碎了千言萬字,繼續練起了短篇寫作。

未來的其它可能性也正在積極地湧向我。母親說我應該做一名護士,就像她一樣。我開車送她去了索爾茲伯里,父親則被獨自留在家裡待了一整天。我當時已經得到了駕駛執照。十六歲生日時,我一個人開車去了班基特警察局。到了那兒,一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新來的英國南非警察坐進了我的副駕駛位。「開到那兒去。」他下指令說。我沿著一條叢林路向前開了五十碼。「停,」他說,「掉頭開回去。」我按指令完成了動作。「現在開回警察局。」瞧,這就是駕駛考試。警察已經對農場主的孩子們見怪不怪了,知道他們早已有了多年的駕駛經驗,只等著參加一場考試,很多時候甚至沒開出幾碼就拿到了駕駛執照。

在索爾茲伯里醫院,母親穿戴著精緻的帽子和手套,她坐著,把手提包平放在大腿上。正對她的是坐在桌子後的護士長。一個女孩正悶不吭聲地望著這兩個處於對峙狀態中的女士,暗自嘲笑著。她既希望自己能被留下來,又希望被拒絕。

母親說,我的身體結實得像頭牛,當然,頭腦也很聰明,雖然沒有什麼證明書可以證實,但不要緊,而且年齡小也不是問題。那位護士長並不怎麼待見倫敦皇家自由醫院護士的屈就,而且她也預見到我會成為一名違紀的、不聽話的護士。

接下來……「你想成為一名獸醫嗎?」一位剛從英格蘭過來的年輕男人這樣問道,我開玩笑說自己對彎角羚有一份特殊的感情。結果,我因自己的玩笑話吃了苦頭,因為他邀請我參觀了一場極其噁心的手術——我決定為讀者們略去那些細節。我意識到,如果這就是獸醫的工作,那這份職業,我可接受不了。不過,我本可以成為一名獸醫,或一名醫生。我甚至可以成為護士長,畢竟我和我的母親一樣能幹。最好的情況是,我能成為一位農場主。懷著強烈的渴望,我也在私下裡暗想過,如果幸運之神眷顧我,讓我成了一個引人注目的物理學家、時代的冒險家,那麼我可能會有什麼樣的舉動。

我開啟記憶模式對1937年做了描述。

那一年,我寫了兩部糟糕的見習小說。

那一年,我遇到了人生中第一場偉大的愛情。他在近旁的一處農場當助理,二十五歲。他跟其他助理全然不同,內向、自重,態度中流露出一分神秘。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他從不無所顧忌地表達想法。他從英國訂閱報紙,聽英國廣播公司的節目。儘管不能挑剔片區里人們的舉止和習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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