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

可以說,我的十四歲是「不成功,便成仁」的一年,是「或沉淪,或遨遊」的一年,是「決一死戰」的一年,因為在這一年裡,我跟母親做鬥爭。我就是這樣看待這一年的,事實也的確如此。

我們的主戰場在穿衣問題上。我有個表妹在英格蘭,她擁有一切我母親想要給我的東西。她在一所很好的女子學校讀書,她母親寄來的每封信里說的都是金錢,以及聰明的朋友。她的衣服被打包成精美的包裹寄送給了我,一層層棉紙下的衣服跟我母親的一樣精緻,雖然她的那些服裝早就已經被孩子剪著玩了。我如今仍記得,其中一件蘋果綠的絲綢裙子裝飾著小褶邊和泡泡袖。表妹比我小很多,所以尺寸不合適,而且這些乖巧的小衣服也永遠不可能在片區里穿。要穿著去哪兒呢?又怎麼穿出去呢?人們看見都會笑死的。愛麗絲·拉特注意到了我的反常行為,她很擔心——擔心我的母親。她試圖把我救出去,於是很機智地邀請我去她家裡。可這沒什麼作用。我知道母親想要的是什麼。她嘮叨著指責我,不斷把那個有教養的小女孩的衣服展示在我面前。「喂,至少穿上試試啊!」它們對我來說太小了。她瘋了,我暗自哭泣。

那時候,母親的確有點「瘋」了。我們還為食物爭吵。我已經漸漸發現,我胖的原因在於吃太多。我胖嗎?倒也不,可我確實是「胖乎乎的跳跳虎」。每次就餐時,我都會嘗試著節食,可母親卻一臉憂慮,總是想把我的盤子堆滿。

不知怎的,母親突然開始擔心我獨自一人待在灌木叢里。過去那些年裡,我有時會遊盪到離家數英里之外的地方,但又機智地並未說出我走了多遠。可現在不一樣了,這成了一個原則問題,我被要求說真話。我跟母親吵了起來。

「要是他們真有那麼危險,那為什麼並沒有人強暴過我?」

「你說得不錯,可凡事都有萬一!」

「瘋了,瘋了!他們全都瘋了!」

我大聲嚷著,跺著腳走出了房子。

青春期的女孩會對父母做出一些十分奇怪的事。南希·米德福德曾描述,她的父親嘮叨著說她們怎麼就沒成為白奴交易的受害者?我猜想,或許那些被謹慎監護著的女孩在邪惡的倫敦也面臨危險的處境?那麼,這又怎麼解釋呢——有一位父親幾小時地坐在寫字椅里凝望著外面的山巒,他的女兒正躺在山丘下的一處灌木叢下看書。他把女兒叫進來,對她說:「到了英格蘭,千萬不要跟陌生人說話,尤其是女人。她們會坐到你旁邊,給你注射一種藥物,當你醒來時,你就會發現自己到了里約的妓院。」

瘋了,瘋了,瘋了!我只是無聲地哭泣著,父親病得太重,我不能跟他吵架。我氣呼呼地走在灌木叢里,難受又氣惱,驀地又生出了沮喪和憐憫的情緒。遠離母親的時候,我就能流露出一定的同情。這兩個病態而幾近瘋狂的人是我的父親和母親,是戰爭,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搞垮了他們。許多年裡,我在腦海中都清晰地構想著,如同一幀幀電影畫面一樣。如果沒有「一戰」,他們會過著怎樣的人生?她是一個快樂幹練的英國女人,也許正組織著不列顛婦女協會,或者在做著護理工作。她不會跟我有太多的共同點,但關鍵是她能夠成為她自己,而不是淪為這個飽受折磨、忙碌憂慮的受害者。我也會想像「一戰」前的父親,但我想像不出他生命中任何一種其他的選擇和可能性,可我確切地知道一件事:父親曾結實健壯、精力充沛、行動自如,他本來可以一直如此,可現在卻是一個殘疾人,再沒什麼康復的希望。我在灌木叢里來回走著,偶爾坐到蟻冢上,我憤怒到要發瘋,腦子裡想著父母現在的樣子,還有他們本可以擁有的樣子。由此想來,如果讓戰爭成為不可能,那麼世界上也就都是完整的、健康的、理智且了不起的人了……我的思想居住在烏托邦中,一半是文學,一半是現實生活的對立面。在這可愛而充滿愛意的社會裡,我將黑人也想像了進去,尤其是黑人孩子們。到處都是友善、慷慨、快樂的人,沒有人離開城市去作戰,黑色人種、棕色人種、白色人種,所有的人都和平共處……

美夢……我的父母迷失在美夢和幻想之中。許多年裡,父親一直在淘金,挖掘著天井和溝壕,尋找著裡面的礁石,現在這幾乎成了他的主業。農場上的勞作當然也正常進行著,維持著我們的生計,但甭指望藉此發橫財。是的,如果走運,找到一處礁石倒是有的。他們兩個焦急地盼望著彩票結果的揭曉,甚至還買了愛爾蘭彩票。

每天晚上,我們全家都會通過收音機收聽來自倫敦的新聞,它的開頭是大本鐘發出的洪亮聲音,就像天主教教堂里的鐘聲一樣莊嚴肅穆。父親大為光火地指責英國政府的愚蠢及其對希特勒的漠然無視。我們也聽到了希特勒的咆哮和胡言亂語。我幾乎聽不下去了,要安靜地坐著聽父親說話很不容易,糖尿病患者的個性正主宰著他,他變得多疑易怒、自憐暴躁。我的父親去哪兒了呢?

天啊,這個青春期女孩性格中那無情的一面變得更加尖銳,她開始懼怕自己也會步入同樣的命運。「我不要,我不!」像念咒語一樣,我重複地告訴自己。與此同時,我的父母也在觀察著對方,他們的所見也跟我差不多。作為一名護士,母親了解糖尿病患者的所有個性,在她眼前,英俊勇猛的丈夫正在無可避免地墮落。至於父親呢,在他眼前,有一幕場景已經出現了多年,而且在以後的幾年內也會如此。母親把什麼東西忘在了茶盤或餐桌上,她像被橡皮筋拉住了似的從椅子里跳起來。她低著頭,神色慌張,步履匆忙地去取茶匙或毛衣,就像在躲避火災或斥責。這時心神不安的父親開口說:「看在主的分兒上,老太婆,坐下來吧。」母親從來沒有安靜的時候,她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她跟「男孩兒」說話時,我聽到了她那斥責的、急切而又挑剔的語氣,話里是滿滿的嫌惡。有太多的白人婦女都這樣對待家裡的僕人,如今在南非,許多白人家庭仍這樣。父親很反感母親跟僕人的相處方式,因此責備了她。「可他們是真的令人感到絕望啊!」她哭道,由於痛苦,臉色開始發紅。

「我不要,我不要……」我一遍遍默念著,逃離了這裡。母親那喋喋不休的聲音也被我拋在了身後。她說我沒有前途,還說我離開學校讓她丟臉了。

弟弟回到家後,她又開始對他嘮叨起來,因為她已經無法掌控他。弟弟已經變得禮貌而冷靜,表面上似乎是在聽她說話,實際上並沒有理會。他跟著父親去了田地里,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但無論如何,他還在讀書,那才是他的正業,他的職責所在。母親不停地對弟弟說,他必須加入海軍或者陸軍,必須「離開這個二等國家」——每句話都暗示著要他必須離開他的國家,離開灌木叢、土地,還有山水。

我問弟弟:「你為什麼不反抗她呢?」

他卻回答:「哦,她說得都對,真的。」

他似乎對什麼都不太在意,就是說,一切涉及情感方面的事情他都沒有在意,將這些都阻擋在外面。至於父母,他已經不再稱呼他們為「父親」、「母親」或「爸爸」、「媽媽」,甚至都不直呼他們的姓名「邁克爾」、「莫德」。直到他們去世之前,他都疏離地稱呼他們為「哎」和「嘿」。

我又一次離開了家。我威脅著要離家出走,心裡說不上是喜悅、苦悶,還是挑釁。當然了,跳跳虎一如既往地笑了,可我真的再次離開了家。我去了位於烏姆塔利的詹姆斯家。詹姆斯太太就是盧姆巴福帕克公園學校里那位親切的女總管,如今她住在鐵路沿線的一間小屋裡。這座小屋就坐落在鬱鬱蔥蔥的熱帶花園中,裡面滿是番石榴、芒果、桃子和西番蓮。住在一起的還有她的女兒奧德麗、兩個兒子,還有一個身材不高的聽話丈夫。同樣,有教養的人也過著窮酸的生活。還有什麼比這更糟呢?後來我把這段經歷寫進了《重返故鄉》一書中,可我當時面臨的真實情況是,在那兒有「一夥」美國人做派的年輕人,他們都比我大,主要做的事情就是約會、聚會、野餐以及跳舞。對他們來說,小兩歲的我實在太年幼了。

郵局送來母親給我的信件,信里的內容瘋狂且雜亂無章,滿滿十頁或二十頁,每一段都在數落我的罪行、譴責我的自私和固執,還威脅我說,等待我的會是貝拉的妓院。「像你這樣的女孩都只能去那兒,等著瞧吧。」類似這樣的話鋪滿了一頁又一頁。但我住在一個最為傳統的家庭里,飯前都會做禱告,每一句話都在嘆息著向上帝發出求助。我不忍再看這些信,也無法想像,在人類普遍的瘋狂行徑中,這不過是一個微小的癥狀而已。

當時還發生了一件事情,我一直沒能把它忘記。在老烏姆塔利的一座教堂內正在進行一場午後活動,黑人和白人都在樹下漫步著,喝著茶水,吃著糕點。因為之前從未在社交場合跟黑人們平等相處過,所以我既感到欣喜,又有些好奇,還有點懼怕,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去做。看到兩名上了年紀的黑人男子都手握著茶杯站在那兒,我徑直走向了他們。我說著母親尤為擅長的社交話,只有我不停地說著,他們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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