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

早在記事之前,兩種主題——或者說趨勢——就已經開始主宰我的童年。

其一是夢的世界。我對此再熟悉不過。大概在我十歲之前,這個世界上大部分都是噩夢,當然這對小孩子們來說並不稀奇,但我會舉行一些儀式來躲避它們,或者使它們變得無害。我知道,一個噩夢通常萌發於平日里的某個字詞、句子,某種味道或聲音,但如果不經檢驗,就讓這種刺激神經的時刻或事件潛入夢中,那麼,你就會陷入無助的境地。所幸,你可以想辦法讓這些「敵人」丟盔卸甲。每晚入睡前,我都會檢查一下那些有可能進入噩夢的事情。我一遍遍地回顧著,直到它們看起來馴服和無害。我認為,懼怕蜘蛛和蛇的人,也是用這種方法來做心理調適的。有時,蜘蛛會出現在我的噩夢中,繼而出現在我的生活中。它們無處不在,無孔不入——有時是黑蜘蛛,有時是巨型的狼蛛。狼蛛身上是斑駁的灰白色,它會偽裝成石膏的樣子蜷伏在那兒。我確定它正準備撲向我,這時我會尖叫起來,讓父親把蜘蛛拎出去。父親總會應聲來到我的房間,嘴裡咕噥著要我快些長大。不過,蜘蛛和蛇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的,因為最揮之不去的噩夢來自我的父親,我也知道其中的根源——幼時的「撓痒痒」遊戲。在夢裡,巨大的手按壓著我的肋骨,我尖叫著扭動身體,一張張冷酷的面孔逼近我,並非都是父親的面孔,還有拉特先生的臉、山脊那頭的麥克唐納先生的臉。造夢者總能把身邊熟悉的事物都動用起來。我的夢裡也會出現一個深坑(我無法將它與真實的記憶匹配),還有手握一根棍子的男孩。我也跟其他人做過一樣的噩夢:梯子伸出來,我站上去,梯子帶著我沿原路滑行著,但又突然不見了,於是我從上面跌落了下來——修道院兒童宿舍里的高大石階為這個夢提供了素材。

不過,相比這些夢的故事——或者說其中的情節,我更感興趣的其實是凈化內容、把危險剝離出來。通過一遍遍查看和回放當天發生的事,我把冗長的一天壓縮成了一本小人書,而且越翻越快。這是一種凈化行為,也是一種壓縮行為。我在學習如何快速地壓縮「時間」——當然,日子還在向前爬行著,幾年內也許依然如此,但我可以把一天的時間壓縮成有限的幾件事情。像所有人一樣,我的一生中,偶爾也會被噩夢侵襲,但在成人之後,數量其實屈指可數。噩夢最為肆虐的時候,大概是我七八歲的年紀。誰知道呢?也許實際上還要早一些。

另一個主題,或者說主旨,或者——不,這些辭彙都含有一種存續的意味,可我在這裡記錄的卻是一些特別的時刻,在這樣的「時刻」里,人會變得活躍而機警,就好像突然被賦予了某種才能,讓你可以看清一些事情。

其中一個「時刻」,跟我的父母有關。

我獨自從灌木叢中走出來。房子前並排放著兩張椅子,父母並肩坐在椅子里,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們的情形。從一個孩子的視角來看,他們是兩個面露沉悶和疲憊的老人,而實際上他們還不到五十歲。兩張衰老的面孔上布滿焦慮和擔憂,我幾乎可以斷定,他們是在為錢操心。他們坐在香煙瀰漫的霧裡,慢慢地吸著煙,又緩緩地吐出來,似乎每一口都是一劑麻醉藥。他們就坐在那裡,緊緊依偎著。貧窮讓這對夫妻無法動彈,更糟糕的是,他們的內心深處都充斥著秘不可宣的東西。對我來說,他們就像讓人無法忍受的、可悲的存在,而他們的無能為力正是我難以接受的。

我儼然變成了一個暴怒的、無情的小孩。我堅定地對自己說:「我不,我不要!我不要變成那個樣子,我永遠不會變成他們那樣。我永遠都不要坐在那兒用熏黃了的手指夾著煙,坐在那兒把噁心的煙抽進我的肺里。記住這一刻的想法,永遠記住!千萬別讓自己忘記。絕不能像他們一樣。」

我的意思是說,永遠別讓自己陷入困境。換言之,我所抵觸的是人類生存的普遍情況——為境遇所困的情況。

類似的時刻遍布了我的童年生活,並且對我的生命產生了最深刻的影響。

我不會,我不要。

當然也有別的主題,比如修道院。首先要說的當然是食物,因為既然要寫一些跟修道院有關的文字,怎麼能不描述一下令孩子感到困擾的東西呢?修道院里的食物實際上要好過大多數學校的飲食,可是在我們看來,它太可怕了:油膩、難吃,充滿了說不出的味道——是當時流行於德國的鄉村食物。我們吃的是經過香菜籽調味的黏麵粉湯,吃完後經常會生病。我們還吃用油膩的麵粉包裹的厚肉片,以及味道濃郁的煮餃子。過節日的時候,廚房裡的修女也很少給孩子們變換食物的花樣,幾乎總是一些浸油的薄烤餅,裡頭裝著油膩的小紙球包裹的小聖物,比如念珠和十字架。我們從未吃過一口水果或沙拉,蔬菜也只是煮過頭的馬鈴薯和捲心菜,嘗起來是香菜的味道。根據現今流行的觀點,這大概就是最糟糕的飲食了。不過我們終究倖存了下來。那個時候,每次吃飯,修女們都要斥責我們浪費食物,斥責我們無視上帝的恩賜。如今我知道,修女們的聲音中之所以總帶著哽咽,是因為對她們而言,那些食物具有某種意義。她們都來自飢餓的家庭,我離開修道院的時候,經濟大蕭條已經使德國雪上加霜,全德國境內都是舍粥所、排隊等候食物的人和暴動的饑民。然而,她們眼前卻是這樣一群不懂感恩的小惡魔……「跳跳虎」歡樂地講著修道院里食物的故事,逗得爸爸和媽媽又哭又笑。

那幾年裡,有聲電影已經開始在非洲放映。雖然修女們對此很抵觸,可是父母們卻堅持讓自己的孩子擁有最好的一切。因此,我們都穿上了棕色的羊駝呢外衣和黃色襯衫,頭戴修道院黃棕色絲帶裝飾的巴拿馬草帽,排起長長的隊伍,向著電影院進發。我們看了《麗娃·麗塔》(Rio Rita),還有艾爾·喬森主演的《寶貝》(Sonny Boy)。我時常會讀到專家們的意見,他們說兒童不會被銀幕上的圖像所影響。可看過《麗娃·麗塔》之後,數十個小女孩都開始幻想能跟約翰·博爾斯在一起,想像著把他的小鬍子擁入懷裡。看過《寶貝》後,患病和瀕死的嬰兒們給了修女很大的觸動。如今的孩子們看著充滿暴力的電影成長,而那個時候不是——如果那會兒我們也看過,恐怕會幻想著殺掉「地獄煉火修女」。要是有機會,並且知道如何下手的話,我相信自己真的會殺了那個女人,並非因為我覺得她「活該」,而是在我看來,她本身就是殘酷和殺戮的化身。奧威爾說「空談家之愚蠢無人可及」,指的恰恰就是這種「聰明的愚蠢」,即頭腦中有一絲邏輯,但卻毫無現實經驗。

爵士樂也來到了非洲。長餐桌上的攜帶型發條留聲機里播放著爵士樂,我由此接觸到了那個時代影響力名列第二位的事物。

藍天向我露出了笑臉,

只有藍天落進我的眼。

這首歌如此哀傷,許多年裡,我都以為它唱的是灰暗的天空。

紅帆航行在夕陽下,

紅帆航行在海面上。

還是同樣的悲戚。

悲傷瀰漫在餐廳所在的花園裡,我寫下了一部莎士比亞式的獨幕劇,劇中都是敵對的國王和王后。修女們覺得這個體裁太過成熟,並不適合我。我還寫了一小段關於「艾科」的練筆,如果查閱,讀者們就會發現這「不過是躺在石頭上的疲憊的男孩」。我記得那種夾雜著悲傷的快樂情緒,那是「疲憊男孩」自我意識的覺醒。在母親看來,這個練筆也不適合我。但人們不禁要追問,如果簡略的史詩和「疲憊男孩」的隨筆太過成熟,那麼碧碧·丹尼爾被約翰·博爾斯擁在懷裡、艾爾·喬森淚流滿面的場景就不成熟了嗎?

我已經是個十歲的大孩子,正在邁入人生的關鍵階段。尤其是,我還在為一場考試接受專門輔導,已經缺了很多課。我離開二十四張床和血腥的畫像,住進了大女孩們的宿舍。這是修道院里的古建築——至少有三十年的歷史——能讓人聯想到一切古老的東西,包括幽靈。這兒的房間都比較小,每一張床都遮有帘子,就像修女們的住處一樣。每張床旁邊都立著白色的床簾。我們爬上床後,就要拉上帘子。睡覺的時候,那些天主教女孩們會把雙手交叉搭在胸前,嘴裡說著「聖母馬利亞,如果是為你,我會在睡夢中死去,請把我的靈魂也帶走……」等。

在進入宿舍之前,我們就已經做了很多年的「準備」,幻想出了所有的幽靈、修女的死屍、同學的屍體……可愷撒殉難日跟非洲中部的一所修道院能有什麼關係呢?層層簾幕的後面傳來說話聲、短促的叫聲,喋喋不休,這些都是無可抗拒的聲音。在修道院里,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經歷了夢遊。洗手間就在宿舍陡峭的梯子下方,我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在往水池裡爬,原來是把它當成了床。我摸著黑飛快地爬上了樓梯,回到了隱隱發白的黑暗宿舍里。

母親在每封信里都交代我考試必須考好——這相當於初中升學考試——她還給輔導我的女老師寫信和打電話監督我的情況。「跳跳虎」受到了控制,我開始靈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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