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

大概十二歲的時候,我寫過一篇名叫「寶箱」的小練筆,它象徵了我的父母對美好事物的逃離。那是一個古舊的木箱,裡面裝滿了神奇的東西。我幾乎都忘了它的存在,直到父親突然說起英格蘭,或是母親一聲嘆息,我才再次想起它。起初它是「禁地」,連碰都不許碰,因為它應該在一個「真正的」房子里被打開,裡面的東西應該出現在「適合的」地方。可是當意識到這樣的可能性是多麼微小後,父母終於允許我將裡面的東西取出來了。為了不破壞原貌,那些東西都包著清爽的白色棉紙,金、銀、銅色的絲帶都用柔軟的黑色紙保護著,以防失去光澤。箱子里最頂層的是嬰兒的衣服,有的打著褶,有的綉著花或飾以荷葉邊,既有上等細麻、棉布衣服,也有襯裙和夾克,都是我和弟弟曾經穿過的。

當我因為母親不肯為我生一個小寶貝而感到傷心時,我得到了生命中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玩具娃娃。母親聯繫了陸海空百貨商店,說要預訂聖誕禮物,而他們卻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說,這些禮物並不是我們能夠負擔得起的——兩個禮物都是一鎊——這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弟弟的禮物是一輛玩具蒸汽機車,在它的鍋爐里點上火後,小車會噴著蒸汽向前開出一段距離。但弟弟對它的興趣也就持續了半天,接著他就又回到灌木叢里去玩了。我的玩具娃娃身材嬌小,藍色的眼睛可以睜開和閉上,向一側傾斜的時候會發出類似綿羊的叫聲。連續好幾天,我都忙著給它穿衣、脫衣,所有對嬰兒的嚮往都有了寄託,我擁抱、搖晃著這個冷冰冰的、沒有反應的玩具娃娃,還給它唱歌。然後我就忘了那個箱子。我給娃娃的腦袋塗上黑色,讓它變成黑色的牆面板短髮,我還在娃娃的額頭留了髮捲,把她的嘴巴塗得鮮紅,指甲也塗成紅色。

我開始因為自己的那些衣服而跟母親鬥嘴。我的衣服都是母親親手做的,做得很好,可是對我來說太嫩了。那些嬰兒的衣服散亂地放著,成了畫布,之後就消失了。要是現在能夠展出的話,人們不會相信,一個普通的小嬰兒竟然會穿這麼精緻的服裝。

下一層是母親的晚禮服和便宴服,它們都用有香味的棉紙包裹著。很快所有人都會嘲笑起二十年代的服裝,「她們怎麼會穿那麼醜陋的衣服?既不顯腰身,也不顯胸部。」晚禮服的下面是與它們搭配的貼身衣物,有雙縐連褲緊內衣以及束胸用的硬質布帶。我清楚地記得,在遵從某些變革之風的時候,輿論風向發生了逆轉。那件事發生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當時我坐在公交車的上層,看到一個年輕女人正沿著貝斯沃特路向前走去,她的身上是一件絲製的灰色直筒連衣裙——很可能是出自她母親的衣櫃。「哦,真漂亮。」我正這麼想著,其他女乘客也都伸著脖子向外瞧:「哇,她的衣服是從哪裡買的呀?」

暗綠色絲綢晚禮服的外面是光滑的短下擺,它是用銅色的花邊帶製成的,底端系成了四方的結。花邊帶散發著金屬味,像海水的腥味一樣刺鼻,讓人一聞就腦袋發暈。我把臉伸進禮服,還想著應該有另一個世界,在那裡人們也穿著這樣的服裝,但並不是為了「打扮」自己。這些漂亮的衣服很快被用在了遊戲中,我們這些農場的小女孩們穿上母親再未穿過的禮服,拙劣地模仿著大人們的禮儀,還特意用尖聲而做作的假音說話。我在想,如果當時看到這幅情景,母親會有什麼樣的感受。

箱子的第四層里有一件圍裙、一個抹鏟、一副白色的女士禮服手套,還有幾本封皮上印著奇怪圖案的書。父親提到這些時總是不屑一顧。早先在英格蘭銀行的時候,他就成了共濟會成員。「多麼做作,多麼滑稽!可是如果不入會,就別指望著能升職。不過至少在波斯的時候,我們沒有這方面憂慮。據說,警察們的情況也跟我們一樣。在銀行工作時,要是你還沒有入會,他們就會給你一點暗示,『你想當賽倫塞斯特的銀行經理嗎,泰勒?』就連那些皇室成員也是如此。真是應了那句諺語,魚總是從頭開始腐爛。感謝上帝,這一切跟我再也沒有關係了。」

箱子的內層裝滿了錦鞋,金色、銀色的鞋,安有萊茵石配扣的黑色緞面鞋;晚宴包;一頂用米黃色鴕鳥羽毛裝點的棕色緞帽;一條米黃色鴕鳥羽毛圍巾;一隻被摳掉了眼珠的狐狸,從鼻子到尾巴用一根鍍金鏈拴著;一盒父親的戰鬥勳章;山羊皮手套、生絲手套,每一副都裝在波紋絲綢信封里;裝飾用的飛行絲巾;父親的軍用手套。除了這些,裡面還有幾沓舊照片,都用油紙包著,以防魚蛾的侵襲。可是魚蛾並不容易抵制,照片呈現出了網狀。蟲子,蟲子——蟲子是老房坍塌的罪魁禍首。

很多孩子都會鄭重其事地說自己是真正的孤兒、棄兒,甚至說自己出身皇族或貴族。我並不想拋棄父親,但我決定讓母親「真正變成」一個波斯園丁。(這個園丁是誰?除了那個曾在科曼莎的花園精心照看水槽多年的園丁外,還能是誰?)我只需動半個腦子,就知道這個身份是不可能的,誰叫我對產科知識和瑪麗亞·斯托普斯 那麼熟悉呢!可是母親「只能」是波斯園丁。宣布母親「真實」身份的,以及做出其他戲劇性表演的,都是那個又胖又古怪,還愛開玩笑的「跳跳虎」。當我鄭重其事地說我的母親是波斯園丁時,這也僅僅是跳跳虎的玩笑罷了。這個跳跳虎還曾開玩笑說,修女們吃糖果時,就是在原地打轉,然後將糖果彈進嘴裡;修女們不會讓你把濺上湯汁的制服換下來;她們對地獄煉火的看法也很愚蠢。

這隻跳跳虎還逃跑過,後來她自己還拿這事說笑。但這並不是一個玩笑。那個時候,對母親的怨恨不時灼燒著我,這讓我決定去貝拉,然後坐上船,去……總之去哪裡都行。可是要穿過灌木叢逃離農場,執行起來並不容易。不過我已經全都計畫好了。我把乳酪、一聽罐頭牛肉,還有沙丁魚放進枕套,然後從母親的提包里偷拿了十先令,我自己還存下了生日和聖誕時收到的錢。弟弟不想逃跑,也不明白我為什麼要逃,但是我的鎮靜和冷酷最終還是讓他歸順了。「你當然想逃跑啦。」我一刻不停地對他說著。我告訴他,逃跑不是什麼難事,沒什麼可害怕的。可是他不停地抽著鼻子,突然大聲地喊起來:「我才不想!」「不,其實你想。」我宣布。只等被安頓好上床睡覺,我們就順著山丘溜走,然後沿路走到班基特。在這之前,我們還沒有走過這條路,但我們知道這裡一直都有非洲人的足跡。火車會在清晨抵達,然後……問題是,這些都只是我的預期,我並不知道實際情況會怎麼樣。總之,世界上多數英勇計畫都終結於這樣一種朦朧的心理狀態。我非常強烈地希望夢想成真,所以它必須成真。等我們到了索爾茲伯里,我們再……這種朦朧變成了濃霧……反正我們肯定能弄到一些錢吧,然後坐上火車去貝拉,接著去……

為了防止弟弟睡著,我一直給他講故事。外面已經夜涼如水,我們終於從房子里偷偷地溜了出去。父母還在房間里讀書,我和弟弟就從亮著燈的窗下爬過去,然後摸著黑沿路跑起來。隨著我的跑動,枕套里的罐子一下下敲在我的腿上,哈利邊跑邊放聲大哭。那時的灌木叢不同於現在的非野生灌木,裡面充滿了危險的聲音。我們可以聽到貓頭鷹、歐夜鷹的叫聲,還有受驚的兔子發出的跑跳聲。最要命的是,童話故事裡的東西全都在灌木里神秘地出現了:它們從書中被釋放了出來,圍繞在我們身邊,它們出現在樹林里、灌木後,輕聲地沿路跑在我們身後。突然,家裡的那兩條狗出現在我倆面前。它們舔著我和弟弟的手,嗚嗚叫著,在我們身邊跳來跳去,好像在說:你們在幹嗎?你們要去哪裡?我們事先沒有預料到這兩條狗會跟過來。我和弟弟商量著,不能繼續逃了,因為狗會跟著我們。我們只好在灌木中沿著黑漆漆的路返回去,順著山丘跑回了家。兩條狗把這當成了遊戲,一路上蹦著、吠叫著……終於回到卧室了,我和弟弟一溜煙爬回了床上。我們咯咯地笑著,接著大笑起來,終於伴隨著一聲尖叫鬆了口氣。房子外,兩條狗安靜地躺回了燈光下。第二天,我跟母親說了我和弟弟逃跑的事兒,說我們被嚇得不輕,然後就回來了。可是跳跳虎把這事兒講得逗趣極了,以至於母親沒有相信。

而我沒法真心地笑出來,因為我實在是非常難為情。我對每一步都做了謹慎的計畫,唯獨把狗忘了。這次沒有成功,原因就在於我還是個孩子。沒錯,就是這樣。我必須快快長大。

倉庫著火事件也讓我意識到了這一點。

父親總是擔心茅草會著火,他的擔心不無道理。草原大火來勢洶洶,當它逼近我們時,空氣里充滿了火花和燒焦的草屑。在這種緊急關頭,工人們聽到犁頭的敲擊聲,趕緊集合起來,爬上梯子、樹屋、立柱,把裝滿水的汽油聽子從下面遞上去。很快,茅草屋頂就被澆透了,也就安全了。救完火,水車就空置了,要是下了雨,巨大的水箱就會儲滿雨水。

一天,父親把我叫過去,跟我說絕對不可以玩火柴,因為這很容易引燃整座房子。在這之前,我從沒想過玩火柴這回事,可這下我的腦子裡就只有這個事了。我現在仍清楚地記得當天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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