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

我的卧室是房子正向的第三個房間,離開農場之前,我一直都住在這裡。這是一個寬敞的方形房間,有高高的茅草棚頂和粉刷後的牆壁,光線也很充足。清晨從床邊向外望,我看到太陽從鍍金的山巒後騰空而起,然後急速上升,很快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到了晚上,我就從這兒看著月亮爬上來,升入空中,又慢慢離開。我常用一顆石子抵住門,讓門開著,這樣就能隨時看到灌木叢那邊的情況——灌木叢就在陡坡向下的幾步之外。因為這件事,我還跟母親起了爭執。「蛇會進來!」她叫道,「蠍子、蚊子……我可不想見到它們!」儘管這樣,我還是會將門開著,我知道蚊帳里是很安全的。而且在持續數月的雨季中,為了以防萬一,我們都服用了奎寧葯。

不過,我們的房子里確實會有蛇進來,母親也不止一次地射殺過它們。事實上,我所長大的這個地方是世界上蛇災最嚴重的地方之一,這裡的蛇都有毒,有些還會致命。那麼多年裡,我一直都光腿走在灌木叢中,甚至還常常光著腳,但我從來沒有被蛇咬過。很明顯,雖然我們很怕蛇,可它們更怕我們。我們不可能忘記毒蛇的威脅,因為我們一直都在被灌輸這一點:走路時要提高警惕、不要連看都不看就把手放在樹枝上、絕不能隨意爬樹、吹氣蝰喜歡躺在溫暖的小路和大道上且爬行速度不快……要記住,記住,記住。可是真正令我感到恐懼的是昆蟲。它們數量多、種類雜、個頭大,有黑色的長著角的昆蟲,也有細長的、抖動身體的攻擊型昆蟲,蜘蛛在夜裡織好網,然後從上面垂懸到你的眼前,也會潛伏進你的生皮短筒靴(velds)里,還會從地上的孔洞里看你蹲下來小便。當我回首這段過往時,那些美麗卻致命的毒蛇總能讓我發出讚歎,甚至心生喜愛;可想到那些無害的昆蟲,我的身體就會打起戰來——可見,人類思想中確實存在著不合理的一面。

不過因為我住在蚊帳裡面,一切都還好。

每個清晨,光線將我喚醒,陽光溫暖地落在我的臉上。我先起身檢查蚊帳下有沒有蜘蛛和甲蟲,然後跳起來,快速將蚊帳打成結收攏。做完這些,我會撲回床上,四肢舒展地仰面躺著,踢開床單。我嗅到了房間里所有怡人的味道。首先是我的身體,它的每個部分都散發著讓人想要親近的獨特香氣。茅草屋頂也有潮濕的芳香或乾草的清香,這得看天氣。房屋椽子上刷過的木榴油已經像肥皂一樣變得堅硬,向外散發著灼烈的煙臭。地上的油毯磨出了洞,散發著油味兒,味道很淡,和遮蓋在臉盆架上的油布一樣。臉盆架下有一個搪瓷桶,裡面裝著的似乎是尿液。我帶著桶悄悄溜出來,然後把裡面的液體順著山丘的土地倒下去。那液體先是冒出黃色的泡泡,繼而下沉,最後倏地一下就幹了。牙膏的味道是潔凈又強烈的。我的鞋子——生皮短筒靴——就像那些毛皮斗篷(kaross)一樣,釋放出一股獸皮的味道,不過我從不允許我的床上出現任何毛皮斗篷,因為它跟野獸實在太相似了。而且,斗篷上的粗野氣味會讓我想起斯科特太太,而這位太太所在的那個地方是我永遠都不願意再想起的。

我聽到「男孩兒」 端著茶進入了我父母的房間,於是我知道,他們倆已經起床了。我匆忙穿上衣服,免得他們又來催我。我下身穿著棉質扎腿短褲,上身穿一條棉布裙子(有時是繡花的麵粉袋做成的),還有一件自由緊身背心。

陸海空百貨商店目錄左右著我們的穿衣打扮。在寒冷的天氣,教養良好的女孩們都會穿上自由緊身背心,背心下的小環用來鉤住吊襪和長襪的邊沿。不穿長襪時,背心容易向上皺起,女孩們的肚皮就會被小環刮出紅痕。終於有一天,我拒絕穿這個背心。我對父母說不,我不要穿這個背心,再也不要穿了。在這次抗議中,我為自己和弟弟贏得了勝利——弟弟那時還穿戴著緊身腹帶,以防寒氣入侵肝臟,而我很久之前就已經拒絕了它。父母讓我們戴布帽——帽子的內襯是紅色網眼織物,碎片垂掛在背後,以避免陽光直射到我們的脊柱。我的態度是:不,不,不!我才不要。我大叫道:「根本就沒人戴帽子!」——事實的確如此,那些農場主和他們的妻子都沒有把頭部遮住,女人們可能只在外出拜訪時才戴帽子。母親對我說:戴上緊身腹帶,不然你會染上致命的風寒;穿上自由緊身背心,要不就難有良好的儀態;戴上有紅色襯裡的帽子,不然你會中暑。(對於帽子的看法,母親和陸海空百貨商店的觀點似乎一直都是正確的。)總之,母親的苦苦勸導都落了空。就在最近(1992年),我拜訪了倫敦的一位皮膚科專家。他告訴我,那些在澳大利亞、南非和辛巴威喜歡暴晒的白人們,為他提供了大部分收入來源。

從能自己穿衣服開始,我就沒讓別人幫忙過,而弟弟馬上就要六歲了,卻還在讓別人給他穿衣服。弟弟那時候身體應該是很虛弱的,時不時就會患支氣管炎。他躺在床上,額頭蓋著一條熱毛巾,身旁熱水盆里的冬青和修士用的香膏升騰著水霧。過不了兩年,他就會拒絕「寶貝」的稱呼,身體也會強健起來。

當我走進父母的房間時,父親正在用厚重的皮帶子往殘肢上綁木腿;母親已經穿上了哈羅茲的絲綢襯衣,此刻正在為她的寶貝兒子穿衣服。房間里,從自由百貨買來的窗帘色彩如新,粉飾過的牆壁閃耀奪目,黃色的茅草屋頂正散發出新鮮的氣息。但多年後,整座房子所在的山丘只剩下一片凌亂。

有一個房間下方是大片的灌木叢,一路蔓延到艾夏爾高地。在這個房間里,身著新棉質裙子的母親、穿著農場卡其服的父親,還有他們的兩個孩子正在享用英國味兒十足的早餐:粥、熏肉、雞蛋、香腸、炸麵包、炸番茄、烤麵包、黃油、果醬、茶,以及當季的木瓜,還有橘子。

母親當時非常擔心我們吃不飽。如今,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們竟會吃掉那麼多食物。如果白色的蛋泥或燒焦的麵包被剩下,哪怕只是一丁點兒,父親就會面露悲痛,讓我們想一想那些還在挨餓的印度孩子。至於非洲大地上的孩子們也在忍飢挨餓,或者從我家窗口能望見的那些農場群落里,也有挨餓或營養不良的孩子,似乎就不是我們的責任了。

如何讓大家明白,白人們在態度上是不一致的?這是寫這本傳記所面臨的困難之一。母親擔心工人們的不良飲食習慣,讓他們嘗試著食用我家菜園裡種的蔬菜,勸他們多攝入維生素,但他們都不吃捲心菜、生菜、菠菜和番茄。如今,這些蔬菜都已被所有黑人接受。工人們的開胃品來自灌木叢和各種植物,每星期還要釀造一次營養充分的啤酒。不過,他們殺牛吃肉的頻率是一月一次。通常,他們的食物都是當季的玉米粉,或是未經加工過的、黃色的好東西,比如玉米糊、花生、豆子。這樣的食譜在今天也許會受到營養家們的讚揚,不過在那時卻剛好相反,因為肉類少得可憐。

那時發生的一件小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記憶,當然在我的整個童年,也發生過其他類似的事。那天,就像別人做過的那樣,我和弟弟叫「男孩兒」給我們把鞋拿來——鞋就在當時的那個房間里,父親突然怒吼了一聲。對父親來說,這種情況的確非常少見。他高聲說,母親怎麼就敢這樣寵著我們,還讓我們放肆地叫一個成年人「男孩兒」?難道她不知道這樣下去的話,兩個孩子就會變得四體不勤、驕縱任性?總之,他絕對不會接受、也不會任由事情就這樣發展下去。父親很少會發號施令,唯獨這件事。整個童年時期,我都看到父親在跟母親抗議,他所流露出的情緒中,悲傷多過憤怒。父親抗議的是母親對待僕人的方式——她會要求一個男僕去房外的灌木里站著想明白,怎樣準確無誤地按順序擺好餐具是多麼重要,讓他想清楚下次如何在梳妝台上布置牙刷和鏡子。從很早以前開始,母親的聲音中就升騰起一種絕望的情緒(白人太太們的情緒),她對自己和家庭的認識都取決於英國的中產階級標準。「看在上帝分兒上,」父親情緒非常激動,可是在看到我母親的痛苦神態後又放緩了語氣,「難道你沒發現嗎?這太荒謬了。」「哦,不過這是他們的工作,難道不是嗎?」

早餐過後,我可能會去房間里看會兒書,或者跟著母親學習,學……總之會學習一些東西。我和弟弟去學校上學後,母親就停止講授她那些精彩的課程。但即便如此,她也從來都沒有錯過任何一次教導我們的機會——對此,如今我心懷感激,也很想把這份心情講給母親聽。

弟弟總是跟父親去山下的田地,當然我也經常跟去。父親坐在圓木或大石頭上,看著男僕們用鋤頭翻地、搓玉米棒、拔花生,看著他們將滿載著黑亮葵花籽的巨大而扁平的向日葵花盤砍下來。大多數男僕都穿著破布衣服,有的只纏著腰布,也有的穿著破舊背心和短褲,短褲是用穆薩沙樹上剝下來的粉色樹皮圍成的。他們一邊鋤地一邊聊天,嘻嘻哈哈地開著玩笑。在用大棒子給花生脫粒,或壓扁向日葵以擠出葵花籽的時候,他們還會唱起歌。工頭老煙鬼過來跟我的父親坐在一起時,他的兩個跟班小青年就恭敬地站在他身後,很有可能就是半個上午。老煙鬼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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