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

因為不想讓我和弟弟暴露在紅海的熱浪中,母親決定穿越俄國,經由莫斯科旅行到英格蘭。可她其實不太清楚自己在幹什麼,一如她常說的那樣:「我要是早知道該有多好!」那是1924年,她的確應該知道,我們將是第一個在十月革命後以普通方式出行的外國家庭。這次旅行執行起來會很困難,母親當然也知道,但困難正是用來克服的。這段旅程堪稱驚險,在家族史上留下了最生動的篇章,因而一遍遍被講述。不過,我聽到的和我記得的總是有出入——被認為是旅程中最富有戲劇性的那一刻,沒能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來:到了俄國邊界時,我們才發現自己的護照蓋錯了章,於是母親不得不恫嚇一名困惑的官員同意我們入境。我的父母都很喜歡這個小插曲:母親是因為自己成就了一件不可能的事,父親則是因為觀賞了一出滑稽的戲。「我的天,絕沒有人敢把這個故事搬上舞台!」父親或許邊說邊想:一位冷靜的、正義的、勇往無前的英國護士長,和一位衣著破舊、食不果腹的官員對峙,估計這位官員從未見過這樣的外國家庭——孩子們全都穿著考究,看上去營養充足。

最驚險的事發生在旅行的一開始。我們坐上油輪準備橫渡裏海,卻發現這艘油輪曾為軍隊提供運輸,而它的船艙,不同於我們心目中的巡航船艙,裡面滿是虱子,說不定還潛藏著肆虐於各地的斑疹傷寒病毒。

父母一夜未眠,他們要確保熟睡的孩子待在燈下的光圈裡。可是我的一條胳膊卻滑到了光圈外的陰影里,於是就被蟲子咬出了一個又紅又大的包。船艙很小,船員們常常進來跟我們共享。在我看來,那就是一個陰暗的巨大洞穴。想到父母的擔憂,我覺得那裡到處都有危險,尤其是冷澀的金屬味道,那是虱子散發出的氣味。

從裏海到莫斯科用了很多天,於是故事有了這樣一個版本——火車上沒有食物,母親就在站台下了車,想從農婦們那兒買些吃食,但她們只有煮過了的雞蛋和幾片麵包。很多時候,通道里的俄式茶壺中是沒有水的。我們當然也不敢喝未煮開的水。那時候,傷寒、斑疹傷寒和許多疾病都在流行。每一個車站都擠滿了乞丐和無家可歸的孩子,景象十分可怕。火車開動的時候沒有發出鳴笛提示,所以母親被落在了一個車站,我們都怕再也見不到她了。可是兩天後,她竟然追上了我們。原來,她當時讓站長叫停了下一輛火車,然後上了車,這才追趕上了我們。請注意,所有這些交談竟然沒有用一句俄語。

我記得的情形卻有些不同,雖然是並行開始的,但卻像一部播放起來不太流暢的電影。

火車的車廂就像一個小房間,車廂內的座椅破舊不堪,散發著難聞的氣味和汗水的味道。儘管母親在各處都噴洒了基廷滅蟲粉,可是空氣中依然能聞到老鼠的氣味——它們在座椅下和人們的雙腳間溜來溜去地尋找著食物碎屑。牆上的燈都壞掉了,不過幸好母親帶了蠟燭。夜裡醒來,我看到狹長而蒼白的燭光危險地跳動著,映照著黑色的窗格玻璃。玻璃上出現了幾處裂縫,從外面透進風來,所以車廂內靠南的地方溫暖,靠北的一側則很冷。父親後來得了流感,所以住在上鋪,這樣孩子們的吵鬧和要求就不會煩到他。母親心裡很害怕,那場大型的流感疫情雖然結束了,可它的威脅卻時時被人們掛在嘴邊。座椅上的點點血跡證明了虱子在那兒出現過。許多年後,我不得不坐下來想一想,為什麼「流感」和「斑疹傷寒」這兩個詞會讓我心生畏懼?害怕流感可以理解,但對斑疹傷寒的畏懼又是因為什麼呢?應該就是源於那次旅行。

很多年裡,「俄國」對我來說就意味著火車站台,因為在那次從巴庫 至莫斯科的漫長旅途中,無論是到了支線還是大城鎮,火車都要停上一停。

火車先是呻吟,繼而發出隆隆的聲音,一番鳴叫過後堪堪地停靠在一個車站上。站台上擁擠著人群,他們一點都不像波斯人,這讓我覺得可怕。他們衣著破舊,有的甚至就像成捆的破布,連雙腳都裹在破布裡頭。小孩們都一副副餓極了的面孔,他們要麼跳起來、扒在車窗上向里瞧,要麼舉起手來乞討。士兵們跳下車,將人群向後推,手中握著的槍成了打人的棍子。人群向後退了一些,可接著又向前涌動起來。一些人躺在站台上,頭枕著包裹,眼睛雖然看向火車,但眼神中並沒有期待。我的父母低聲地談論著那些人,聲音里透露出焦慮。我聽到了很多我不知道的詞,「第一次世界大戰」、「十月革命」、「美國內戰」、「饑荒」、「布爾什維克」,因為不明白,所以我不停地問他們:「這是什麼意思?那又是指什麼?」「媽媽,為什麼那麼說?」「為什麼,爸爸?」

別茲皮佐爾尼基 是一群無家可歸的孩子,他們會「襲擊」停靠在站台的火車,因為對此有所耳聞,所以每次下車買食物時,車廂門就會立即上鎖,窗子也會被抬高關上。但門鎖不太保險,所以手提箱也被用來抵住門。每每這時,父親就會從上鋪下來。在戰壕里時,他為了保暖曾買過一件厚重的深色便袍,此刻這袍子正穿在他身上。衣服下面就是他的木腿,父親沒有將它卸下來,因為這樣就可以快速地穿上衣服。儘管如此,那一截印有傷痕的蒼白的殘肢偶爾還是會從袍子里戳出來。父親開玩笑說,這殘肢有了自己的生命,全然不知道自己只是腿的一部分;或者在感到需要的時候,殘肢會努力表現得像一條完好的腿,本能地做出伸展的動作。這種需要的時刻並不少見,比如母親得意揚揚地將不多的雞蛋和麵包買回來時,父親會傾身向前,為母親打開車廂的門。母親下火車買食物的整個過程,我和弟弟都害怕地瞧著——看著她身處可怕的人群,掏出錢來從農婦那兒買了些煮過了的雞蛋,還有幾塊又黑又酸的麵包。有一個版本的故事稱,我們在火車上沒有足夠的食物,所以挨了餓。可我卻不記得自己挨過餓。我只記得看到了很多陌生的、跟我們不一樣的人,很多無父無母、無人照顧的衣衫襤褸的孩子們,這樣的情景讓我恐懼又痛苦。火車猛地向前開動了,士兵們隨即跳上車,手裡緊握著從農婦們那兒買來的東西。有些孩子在火車後面跟著跑,士兵就拿槍對著他們,直到火車漸行漸遠。

據說,我們在車上有故事聽、有彩泥玩,我們用粉筆畫畫、數著電報線、用窗外看到的事物玩猜謎遊戲。可我卻記得火車卡嗒卡嗒地駛進又一個站台——難道說就是前一個嗎?因為站台里同樣是衣衫襤褸的大人和孩子。母親又一次下了車,走到了人群中。可當火車漸漸開動的時候,母親卻沒有像原來那樣出現在車廂外的通道上,舉著買回來的東西給我們看。她被落在了車外。父親雖然生著病,可他此刻在車廂的一角站直了身體,不停地說著:「不要緊,你們的媽媽會回來的,沒什麼可擔心的,你們不要哭。」可他很擔心,我們都知道。我第一次理解了他的無助,明白了他對我母親的依賴。因為假肢的關係,他無法從火車上跳下去,也無法穿過擁擠的人群去尋找食物。「你們得分著吃一顆雞蛋,對了,還有些葡萄乾,這就是我們的全部食物。」因此,母親必須回來,也不得不回來。過了兩天,她的確回來了。我還記得,我們乘坐的火車緩緩地行駛著,呻吟著,鳴叫著,一次次駛進站台、車站,一次次被人群、別茲皮佐爾尼基和持槍的士兵包圍。我忘了哭泣或恐懼時的感覺,因為那些已經消失不見了。但我記得自己坐在父親健康的腿上,臉頰被粗糙的袍子摩擦著,窗外是一張張飢餓的臉,還有一雙雙向里張望的眼睛。還好,父親的懷裡很安全。

火車上,一個小女孩和她的泰迪熊坐在椅子里,旁邊還有一個裝著泰迪衣服的迷你紙箱。小女孩把泰迪的衣服脫下來,稀里糊塗地疊好,然後從箱子里拿出另一套衣服給它穿上,還讓它乖乖地坐好。不一會兒,小女孩又把這身衣服從泰迪的身上撤下來、疊好,重新取出一條褲子和一件夾克。她把脫下來的衣服完美地疊好、放進箱子,然後給泰迪穿上了第三套衣服。一次又一次,小女孩打理著她的「世界」,操控著「世界」中的一切。「瞧啊,多乖的泰迪,又漂亮又乾淨。」

我幼年記憶中最深刻的一件事,發生在莫斯科。我被關在了旅館的房門外,門把手高高地懸在我的上方。天花板離地面很遠,走廊的邊沿豎著一扇扇光亮的大門,每扇門的後面都有嚇人的古怪事物。陌生人要麼突然出現在門口,要麼快步走過所有關著的門、接著消失不見,要麼徑直走到轉角處,然後消失在某扇門後。我哭鬧著,用拳頭敲打著房門,可是沒有人來,好像永遠都不會有人來開門。但真實情況一定不是這樣的,當時一定有人很快地為我開了門。只不過在我的噩夢中,我記得自己是被關在了門外,且無法忍受那扇光亮的大門。那扇門出現在很多童話故事和傳說里,沒有鑰匙,無法進去——我想,這才是關鍵所在。或許那門還存在於我們的基因中,如果真是這樣,我反而不會感到驚訝。總之,那扇門永遠地留在了我的記憶中,就像愛麗絲 那樣,即使我曾試圖抓到那門把手。

終於,我們到達了英格蘭。跟英格蘭有關的「美好」記憶有很多,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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